她活了一生,也是很不容易的。
她遇到了我家的太爷爷,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她对此丝毫没有感觉,她从没有和我说过这方面的感觉。
我认定她没有感觉,她觉得应该那样,她就那样。
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命,我太奶奶的卑微的命运。
如今,她己经消散,化为了尘土,在风里唱歌。
她作为一个女人,依附于我们家族而存在,她被取消了自己的存在。
她说我太爷爷以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顶顶风光的人,而她,最初是我们家的一个小童养媳。
她对我说,她就是做牛做马,永生永世也愿意到我们韦家来,服侍我们韦家的人,因为她觉得在我们家待着有劲,我们这个家族里面有特别好玩的事。
我不认识我的太爷爷,他生前我没见过他,照片可能有,大概放在什么有灰的地方,我也不会拿来看。
我跟他没关系,我出生的时候,他早己经死了,我跟我太奶奶有关系。
他的事,都是我太奶奶告诉我的。
我太奶奶每次和我说家族的神秘前,都要说:千万不要和外人说哎,你可千万记清了哎,一说就不得了哎!
天意嘱我不要说神秘,我不知道我说了以后会怎样。
我想,总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因为我对家人没有刻毒的情感,我说他们的事,我实际上是在寻找我自己生命的源头。
天给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以情感,它在我们的血脉中相传,袅袅拂动,我们有理由知道它的来由和去向。
现在,由我来讲述太奶奶讲述过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了。
我14岁的时候,老家太奶奶住的那麻石屋还在。
不过老人讲那屋是遭受一场劫难以后重造的,村子也是遭受一场劫难以后再造的。
至于重造的年限,对于幼小的我来说,记不清了,算许多年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后来的屋,对我来说,也很老了。
一个人怎么敌得了岁月,一个小孩,怎么敌得了一个老人的回忆?
太奶奶说,最先的屋,是以前太爷爷的父亲带领他的儿子们,用村后母山山上的麻石码的,码得很结实,不用一点水泥,全是麻石。
山墙很高。
我们家那房子很大。
这个家族人丁兴旺,家里有4个天井,3个堂屋。
靠最后的,是我太爷爷父亲的独居室。
那里没有人敢进去,那里面的结构也没有人能分析得清,那里是我们家族神秘的源头,是不可分析之地。
麻石缝隙里,是虫子、蛇、老鼠栖身地。
我们母山那里的麻石是能磨刀的,那麻石带着山野的性子,那麻石与麻石的缝隙,是许多小生灵的家。
我见过的就有兔子,豹子,大蜈蚣蛇,还有各种花里胡哨的山鸡,尾巴漂亮得死人。
没有办法,家里开始养猫。
最多的时候,有21只猫。
那些猫娴静地出入我们家,有时站在天井上忽然叫一声,有时跑到屋脊或山梁上叫一声。
每天傍晚,那些猫全都到我太奶奶那里集中,几只***小的小猫到我太奶奶的围腰子里取暖。
家里养猫的习惯延续了许多年。
我小时,有时半夜里,一只猫的毛绒绒的身子,会忽然和我的皮肉接触,我会惊叫起来,但我又会踩在搭板上的另一只猫身上。
那时,太奶奶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发出她甜美的笑。
……她还在那里一个人讲古丁,兴致正高。
人己太婆,声如少女。
而我看到她,正由猫变回人形,变成我太奶奶。
她又很慈祥了。
如果不是我踩了它一脚,她一定还是它,是那只大猫,半躺在那里,睁着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睡觉,看着我说梦话,看着我醒转来心惊肉跳。
因为是在深夜,她在变回去的时候,胡子不能一下缩进去,这样,就有几根张在外面。
我很小时,有时我敢拿手去捞它。
但那时,她总弓起脊背。
她的身上毛绒绒的,做出戒备的样子。
许多次我发现都是这样,后来我就再也不敢在半夜里碰她了。
当我再一次睡着时,也就在我再进入梦乡时,我仅剩下的一点意志告诉我,她一定又还原成了一只猫,轻捷地一耸身,就上到了房梁,然后,她蹑手蹑脚的,朝着我太爷爷那神秘的房的上梁上走去。
我问过我家太奶奶:喈,别一天到晚瞎扯了,你说的我也不相信!
太爷爷为什么要跑野外去收死人啊?
太奶奶笑着说,这个你哪里晓得,他是管死人的,告诉你吧小丫头怪,人间各有分工,有人管活人,有人管死人,他就是管那些死人的,他要把那些鬼送上路,他当道士,就是干这个的,所有的魂都归他管。
我说,太奶奶,你鬼扯!
她又笑着说,你小伢子不懂,周围几十里的地方,哪个不晓得你家太爷爷是送死人的,往年十年三荒,有些人死在外面,没人给他收尸,你家太爷爷就去,要不,那些人就会成孤魂野鬼。
肉,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骨头,是另一界的东西,人的精魂,是天上的。
这个世上的东西,要留在我们这个世上,人的魂要走到天上。
你一个小伢子,哪里懂去!
太奶奶说,我们这个空中,还有一个世界,我们常人都看不到,但你家太爷爷能看得到。
太奶奶说,太爷爷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他在两个地方走,他在野地里屙完屎,***一翘,就会来一条狗给他舔***。
他能分身,他一个人走出去了,但他还在家里坐着。
太奶奶的额头发亮。
她一笑,她的额头就发亮。
有时候,我会抱住她的小脑袋和她亲热,我说,太奶奶,你的头脑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她说:哪里是我头脑里有什么怪东西,是本来就有这些怪东西,你要是不信,我以后就不讲给你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