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梅树下,皇帝方瑾熠正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捏着一卷《黄庭经》,漫不经心地翻着。
“陛下,青岚观蓝道长到了。”
内侍躬身禀报。
方瑾熠头也不抬,懒懒地“嗯”了一声。
这是今日他见过的第七个道士了。
脚步声渐近,蓝道成行至阶前,广袖垂落,执礼如仪:“贫道参见陛下。”
声音清润,不卑不亢。
方瑾熠这才抬眼,目光在蓝道成脸上顿了一瞬,眉梢微挑:“你就是蓝道成?”
“是。”
“三十五了?”
“是。”
皇帝轻嗤一声,把书卷丢到一旁:“朕看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最会装神弄鬼,连年纪都能作假。”
蓝道成微微一笑:“修道之人,不敢妄言。”
方瑾熠眯起眼,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温国凯这老狐狸找你来说什么?
让朕别修宫殿了?”
“温尚书只邀贫道论道,并未提及宫殿一事。”
“呵,他倒是会避重就轻。”
皇帝冷笑,随手摘了片梅瓣在指尖捻着,“那你觉得,朕该不该修?”
蓝道成抬眸,目光平静:“陛下心中既有答案,何必问贫道?”
方瑾熠动作一顿,忽然笑了:“有意思。”
他坐首身子,袖口金线绣的龙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那你来说说,《道德经》里‘治大国若烹小鲜’,何解?”
蓝道成略一沉吟:“火候太过则焦,翻动太频则碎。
为政亦然。”
皇帝眸光微动,又接连问了几个玄门典故,蓝道成皆对答如流,言辞间不刻意逢迎,却也毫无清高傲气,反倒让方瑾熠越听越入神。
“你倒不像那些无趣老道,张口闭口都是什么天道命数。”
皇帝语气缓和了些,甚至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愉悦,“朕还以为,修道之人都是些迂腐之辈。”
蓝道成莞尔:“陛下见多识广,想必早知道法自然,天道命数皆在陛下心中,自无需旁人提点。”
方瑾熠轻哼一声,却没反驳。
他忽然伸手,指尖在蓝道成眼前一晃:“那你看看,朕这气色如何?”
蓝道成微怔,随即失笑:“陛下龙精虎猛,何须问卜?”
“少糊弄朕。”
皇帝皱眉,“朕近日总觉得……”他顿了顿,硬生生把“眼下有细纹”咽回去,改口道,“总觉得乏得很。”
蓝道成仔细端详他片刻,温声道:“陛下忧心国事,劳神过度。
若信得过贫道,可试试鸣天鼓之法。”
说着示范性地轻叩后脑,“每日晨起叩三十六次,能醒神益智。”
方瑾熠将信将疑地跟着做了一遍,忽然发现蓝道成的手骨节修长,肌肤莹泽,腕骨清隽,连指甲都修得圆润干净,明明和自己年纪相仿,却像个少年人的姿容。
“你……”皇帝盯着他的手,鬼使神差道,“留在宫里住两天。”
蓝道成讶然抬头。
“朕还有些道经要请教。”
方瑾熠别过脸,语气倨傲,“怎么,不愿意?”
蓝道成垂眸一笑:“陛下盛情,贫道却之不恭。”
暮色渐沉,宫灯次第亮起,映得皇帝侧脸如玉雕般精致。
他状若无意地瞥了眼蓝道成,心想:这人倒是……驻颜有方。
连着几日,蓝道成都在紫宸殿陪皇帝论道。
方瑾熠博闻强识,对儒释道三家典籍信手拈来,谈吐间锋芒毕露却又点到即止,蓝道成起初还谨守君臣之礼,后来渐渐放松,偶尔甚至会笑着反驳皇帝的观点。
“陛下此言差矣。”
蓝道成摇头,“《庄子》云‘至人无己’,非是教人忘情,而是……”“而是什么?”
方瑾熠斜倚在软榻上,指尖轻敲案几,眼底带着促狭的笑意。
蓝道成忽然意识到皇帝是故意说错引他辩解,不由失笑:“陛下戏弄贫道。”
“朕这是考校你。”
皇帝理首气壮,顺手将剥好的荔枝推到他面前,“尝尝,岭南新贡的。”
蓝道成垂眸看着那颗晶莹剔透的果肉,心里微微一动。
这位陛下看似骄矜,实则待他极尽周到——赐座、赐茶、赐膳,甚至特许他不必行大礼。
或许,皇帝也没那么可怕。
这念头刚起,就听方瑾熠话锋一转:“你且说说,修道之人当真能驻颜不老?”
蓝道成抬眼,见他看似漫不经心,却目光刻意躲闪,面上不显:“回陛下,修道重在养心,容颜不过皮相...”“朕问的是方法。”
方瑾熠突然不耐烦的打断他:“你今年三十有五,与朕相差无几,为何看着……”话一出口便后悔似的,耳尖泛起薄红。
蓝道成忍笑:“贫道平日不过饮些菊花茶...”“茶?”
皇帝冷笑,“温国凯前日献的‘九转玉液丹’,说是用天山雪莲所制...”说着从身边太监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枚莹白丹丸,在指尖转了转。
蓝道成神色骤变:“陛下!
此丹铅汞太重...”“朕自然没吃。”
方瑾熠将丹丸掷回盒中,语气轻慢,“不过是想看看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是否都爱拿这些话术唬人。”
“原是如此。”
蓝道成作揖,袖中滑出个青瓷小瓶,“贫道恰带了自制的玉容膏,以白茯苓...”“朕不需要,”方瑾熠拂袖,却又忍不住瞥向瓷瓶,“...什么成分?”
“白茯苓、杏仁、蜂蜜,佐以晨露调制。”
皇帝轻哼:“寻常之物。”
却示意内侍接过,“既是你一片心意...朕姑且一试。”
蓝道成垂眸掩去笑意:“陛下圣明。
其实养颜之道,最重作息...”“啰嗦。”
方瑾熠止住他的话,似乎又想到什么:“对了,明日早朝,你也来听听。”
蓝道成一怔:“贫道方外之人,恐怕不便……”“无妨。”
皇帝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朕准你站在屏风后旁听,不露面。”
—— 这是个陷阱。
可惜蓝道成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