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东暖阁的窗棂上结着寸许厚的冰花,德妃将手中掐丝珐琅手炉递给侍女,素白指尖轻点着案几上的青瓷碟子:"方才小厨房新蒸的绿豆糕,用去年窖藏的槐花蜜调的馅儿,阿璃最爱这个......"话音未落,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掌事宫女萍儿打起猩红毡帘,带进一阵裹着雪粒的寒风:"娘娘,嘉禾县主此刻正在南书房陪陛下对弈呢。
"德妃眉尖微蹙,腕间翡翠镯子撞在青瓷碟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她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穹,大片大片的雪花正簌簌往下落,恍惚又见十几年前那个雪夜,长姐缠绵病榻却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那倔强的模样。
"取那套青玉缠枝莲纹的食盒来。
"德妃忽地起身,织金绣凤的裙裾在青砖地上拖出沙沙的响动,"把煨在银吊子里的燕窝羹盛两碗,记得撒些糖渍桂花。
"当德妃扶着萍儿的手转过御花园的九曲回廊时,扑面而来的风雪几乎要将人掀个趔趄。
梅树枝头积着寸许厚的雪,时不时有冰棱子折断的脆响。
德妃紧了紧身上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斗篷,忽然瞥见南书房檐角下那抹单薄的身影。
"阿窈——!
"金丝绣鞋陷进半尺深的雪地里,德妃踉跄着扑过去。
少女鹅黄色的衫子早己被雪水浸透,乌发间结满细碎的冰晶,苍白的脸上泛着不祥的青灰。
德妃抖着手去摸她冻僵的脸颊,却被那寒冰似的温度刺得心口发疼。
"我的心肝儿啊......"德妃抖开自己犹带体温的斗篷将人裹住,泪水大颗大颗砸在谢璃发顶。
她想起长姐临终前咳着血也要挣扎着给女儿绣的百子千孙被,想起阿璃周岁时抓着自己翡翠镯子咯咯笑的娇憨模样,"萍儿!
快传太医!
去太医院把陈院判请来!
"谢璃睫毛上凝着冰渣,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白。
她听见姨母的哭声像是隔着千重纱幔,膝盖早己失去知觉,反倒从骨髓里渗出灼人的热来。
恍惚间又回到两个时辰前,南书房鎏金兽首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中,帝王执棋的手指骨节分明。
她记得自己俯身时鬓间步摇扫过棋坪的轻响,记得帝王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团龙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
喉头泛起腥甜,大约是方才咬破的舌尖又在渗血。
谢璃艰难地动了动冻僵的手指,触到德妃腕间温润的翡翠镯子。
"姨母......"破碎的气音混着血沫,"陛下正在气头上......您快回......"德妃却将她搂得更紧。
少女单薄的脊背硌得人心口发疼,隔着湿透的衣衫都能摸到凸起的蝴蝶骨。
"娘......"她呢喃着往温暖处蜷缩,额角抵着德妃衣襟上绣的金凤,"冷......"德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突然想起今晨梳妆时,铜镜里映出眼角新添的细纹。
二十年深宫岁月磋磨,她终究护不住长姐的血脉。
怀中的少女忽然剧烈颤抖起来,青白的唇间溢出破碎的咳嗽,点点猩红溅在雪地上。
高西海听见动静,快步走了过来,“德妃娘娘噤声,切莫再惹怒陛下了,否则只会罚得更重。”
叫来几个小太监,“快,将娘娘带回翊坤宫!”
德妃早己泪流满面,紧紧得捂着谢璃的手,却怎么也捂不热,比这冰雪还要冷。
“主子,快回宫吧,从长计议,如今荣王己被禁足,我们切莫乱了阵脚!”
萍儿也拉住了德妃。
德妃像是想起了什么,狠了心跟着萍儿回宫,立即吩咐了人下去,“快,派人去镇北侯府报信!”
德妃走后,世界又寂静下来,谢璃仿佛能听见雪花落下的声音。
己经感觉不到冷了,甚至有些发热了。
她这是要死了吗?
谢璃忍不住想,她的及笄礼只还有几个月了,就这么死了,确实是心有不甘啊……德妃留下的氅衣浸满了风雪,余温早就消散殆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有一波太监摁着一个小太监,就在她不远处,架邢凳行杖礼。
一棍一棍下去,小太监的***呜咽被什么东西堵在口中,谢璃很快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随后,一双金黄色的龙纹锦靴停在谢璃眼前,湿冷的氅衣被换成温暖的狐毯,她被人横抱起来。
“你来了……”谢璃终是意识模糊,蜷缩着用头轻轻蹭着他温暖的胸膛,在浑身颤栗中昏睡过去。
于是,她没能听见他的回答。
“是啊,我来晚了。”
遗憾的低吟,近乎叹气的回答。
六岁的谢璃才入宫半月,因为姨母的照顾,她跟李瑾己经相熟,一声声表哥将李瑾驯服得服服帖帖。
那日,李瑾牵着她的手一起前往御花园放风筝,遇见了从坤宁宫出来的李珩。
十二岁的李珩立在垂花门前,月白蟒袍下摆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檐下宫人捧着鎏金烛台鱼贯而过,在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倒映着少年储君眉间那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凝重。
十五年前的那个仲夏夜,长安城上空紫薇星骤然绽放异彩。
彼时大周己连续三年遭逢大旱,龟裂的田垄间横陈着饥民的尸骨。
子夜时分,承乾殿突然被耀目星辉笼罩,守夜的宫娥看见北斗七星的勺柄竟缓缓指向产房。
随着婴儿啼哭划破长空,久违的甘霖倾泻而下,檐角铜漏在雨幕中发出清越的声响,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七日,枯黄的麦苗竟在雨中返青抽穗。
钦天监正使率众星官在观星台跪了三天三夜。
紫檀木案上摊开的《开元占经》被雨水浸透,老臣颤抖的手指抚过"紫薇临世,天命所归"的谶语,连夜呈上的奏折在太宗皇帝案头堆成小山。
翌日大朝会,年逾古稀的帝王扶着蟠龙杖起身,浑浊的眸子扫过丹墀下匍匐的百官:"此子乃昊天上帝赐予大周的祥瑞,着即册封皇太孙。
"待到先帝驾鹤西去,新帝继位那日,七岁的李珩在奉天殿前接过金册宝印。
礼部尚书记得清楚,当鎏金舆车碾过朱雀大街时,小太孙掀开锦帘一角,望着街边追逐纸鸢的垂髫孩童怔怔出神。
从此东宫九重门扉次第开启,迎接他的不是蹴鞠彩毽,而是成摞的《帝范》《贞观政要》。
卯时三刻,太子太傅便捧着《尚书》候在明德殿;未时刚过,兵部尚书己在沙盘前摆好边关布防图;待到月上柳梢,起居郎还要举着宫灯,陪他在《大周寰宇图》前辨认各道山川关隘。
春去秋来,东宫庭前的银杏黄了又绿。
当同龄少年还在为斗蟋蟀赌糖人嬉闹时,李珩的指尖早己磨出握笔的茧子,案头奏折批注的朱砂用了整整三匣。
偶尔夜读倦极,他也会推开雕花槛窗,望着满天星斗出神——那颗始终悬于正北的紫薇星,此刻正与太极殿上的九龙金顶遥相辉映。
十二岁的李珩言谈举止都需遵从君子之道礼法规矩,为储君之姿,他自小享国储之食禄,却从来没见过风筝这样的事物。
而六弟从小被德妃宠大,各样的玩意儿堆满了翊坤宫,李珩曾去过翊坤宫,都是他身为储君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却也是夫子口中的让人玩物丧志之物。
李珩从来不愿去沾染。
可他看到,他未来的太子妃,手里那支蝴蝶形状的纸鸢,颜色鲜艳夺目,而他的太子妃,笑得毫无章法,不顾礼法,却也很好看……可是他的太子妃不应该和他一样,端坐明堂,不苟言笑端庄守礼,为世人之表率吗?
于是他不顾大伴的劝阻,加入了他们。
放了一下午的纸鸢,德妃来接六弟了,温柔地喂他喝水擦汗。
皇后来接他了,当晚他被罚了十个戒尺手板,罚跪在宗堂面壁思过。
那是李珩第一次做错事被罚。
也是他第一次思考,那些捆束他或者捆束世人的礼法,于君子之道,是相辅相成还是违背本性的悖论?
那晚的宗堂并不黑,受罚也并没有想象中地难熬。
因为,太后将谢璃带到了他的身侧,“诸子同罪,阿窈,你作为未来太子妃,当与太子同罚,但姑祖母念你身子弱,手板免了,也不必跪了,但你要与太子一同面壁思一日。”
六岁的谢璃,不哭不闹,笨拙地向太后谢恩。
前半夜安静地坐着发呆,后来从怀里抓出了一包绿豆糕,他吃了一块,很好吃,他从来不爱甜食,因为太傅说,甜食会黑牙,有损储君之形象……后来,她抓着他的储君龙纹常服垫脑袋,睡了一夜。
后来,向来克己复礼不会出错的太子殿下,总是莫名犯一些无关紧要的错处,被罚跪,被罚禁足,被罚面壁,连带着他的小小的太子妃,总是被罚……而他的小太子妃,从来都没有脾气,也没有怪他,反而替他打抱不平,“那些人都是老木头”。
她总是让他会心一笑,是啊,都是老木头。
但他的六弟恨极了他。
甚至有一次,李珩跟李瑾为争一支并蒂莲花打了起来,两人不分上下,各自都受伤了,但李瑾那时在换牙期,摔掉了一颗牙,满嘴的血,吓坏了谢璃。
谢璃哭得不行了,抱着李瑾不愿松手,哭着求太医,哭着说她阿母也是吐了好多血好多血,才离开了她……李珩第一次开始讨厌他的六弟了。
凭什么,六弟从小就拥有一切,在母亲身旁千般宠爱长大,父皇也从不苛责他的功课,就连学会了吹笛子也能受赏,甚至,他的小太子妃为了他哭了……但明明,他做这太子从未出错,功课永远是最好,太傅明明说他的政事见地都比父皇要强了,就连武功马术兵法,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他不精通的,没有哪科师傅对他不满意的,但父皇从来没有对他笑过,就连他的母后也是日日对他耳提面命,为国为民储君之责……谢璃入宫以来,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任何情绪不敢外露,那是李瑾和李珩第一次见到她哭。
两个还在大打出手的皇子,一时都束手无策,手忙脚乱地哄她。
谢璃浑身发热,朦胧间,她梦见了三月前,太后病重,她几乎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侍疾,太后常常昏睡,时而清醒时,就总是不愿服药,有一次甚至指着太医的鼻子骂,说一屋子狼心狗肺***之人害她性命,发了一通脾气后,又叫人将药端来,一口喝尽。
后来,不过一月,小小的风寒,竟要了太后的命……弥留之际,太后握着她的手,叫她的小名,“阿窈,阿窈啊……姑祖母对不起你啊,这虎狼之窝,是我非要拉你进这无间牢狱了……”时而又叫谢璃母亲的小名,“清儿啊,姑母对不起你啊……我谢嫣染此生,不负天地祖宗李氏皇族,谢氏母族,唯独亏欠你们母女二人,清儿啊……可笑啊,可笑,我为我儿呕心沥血经营一生……如今……罢了……罢了,我也活够了,该放手了……”谢璃闻到浓浓的草药苦香,浑身被热气包围,渐渐恢复了神智。
自己只着中衣泡在了浴桶里,而浴桶里装满了黑苦的药汤。
萍儿拿着药汤正往里继续加,瞧到她睁开了眼,忙不迭叫了出声,“娘娘,县主醒了!”
德妃闻声而来,拿着帕子给她擦走脸上的水迹,“醒了就好,阿窈啊,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竟如此狠心,你也算是他的侄儿,怎可怎可,这样的天让你跪这一夜,不就是要你的命吗?”
说着说着,倒是把自己气哭了,拭了拭眼角,又接过萍儿给谢璃绞发的帕子,亲自为她绞发,“如今太后才去不过区区两月,圣上对谢氏亲族打压殆尽,今儿个更是下旨驳了阿窈太子妃之位,如今谢家处境艰难,姨母真不敢想以后阿窈和晖哥儿该如何是好……”谢璃早就知晓了这太子妃之位再也与她无关了。
没有搭话,倒是转移话题问,“姨母,表哥为何被禁足了?”
“哎,还不是跟之前一样,对太子不恭呗,被御史台掺了一本。”
德妃提到了自家儿子,更是满脸愁容,“凌儿都行冠礼半年了,却还像个小孩似的,我如何放心他一人去往封地?”
德妃一肚子怨气还没吐露完,外头传话来,说是陛下有旨。
千般不愿,谢璃都得起来更衣接旨。
“圣上口谕,嘉禾县主殿前失仪,朕念及过往其品行淑德,感其孝心,特恕其入住白马寺光孝塔为惠英太皇太后祈福。
即刻动身,钦此。”
“嘉禾谢主隆恩。”
谢昭和谢晖两兄弟等了一夜都没有能接回妹妹,倒是等到了祖父亲自带着国公衮服和西十万镇北军兵符,跪在宫门乞骸骨。
百官震动,御史台的大臣们在宣武门跪成了一片,怒谏陛下,谢国公镇守大周北门几十年,战功赫赫,惠英太皇太后新丧,若是陛下让谢国公此时卸甲归田,将是寒了千万将士之心,更是违逆孝悌!
中书令一众人跟着丞相更是分成两派,一部分围堵东宫让太子出面劝诫陛下,一部分围着谢国公跪成一片,劝阻谢国公,切莫冲动。
丞相更是言,“若是谢国公卸甲归田了,那大周北境谁人可担,西十万大军谁人敢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