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青州城外十里桃林灼灼如焰。
一位模样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倚靠在桃树下,眉眼如画。
“‘晏晏庭前柳,祝安长无忧’——”她轻声念着娘亲为她取名的典故。
忽然头顶树枝簌簌作响,几片桃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发间。
“明玦!”
晏祝安佯装恼怒地抬头,却见那红衣少女正倒挂在枝头调皮地做鬼脸。
阳光穿过层层花枝,在她明艳的脸上投下点点光影。
“小满生气也好看!”
叶明玦一个鹞子翻身轻松落地,腰间银铃叮咚作响。
说话间,她凑拢:“笑一笑嘛~我都见你苦眉愁脸一早上了。”
晏祝安无奈地摇头,伸手替她扶正歪掉的簪子:“又去哪里野了?
袖口都沾了泥。”
“欸~这话说的,我那是去做好人好事,帮张大娘搬秧去了。”
与对方的***不同,叶明玦的脸则是健康的麦色,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或许是从小在镖局长大,性格里总带着几分侠客的气质。
她晃了晃脑袋,像是想到什么:“听说城南新开了家酒楼,他们家的桃花酿可好喝,…”“走!
我带你去尝尝!”
“哎....”晏祝安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她拉着手往前跑去。
在清脆笑声间、红衣翻飞,两人穿过纷扬的桃花,踏着满地碎瓣奔向城南。
醉仙楼新开张,门前悬着大红灯笼,檐下飘着酒旗,桃花酿香气随风飞散。
两个小姑娘挤进热闹的大堂,里头人声鼎沸。
大晟的风气开放,女子出门、经商等不足为奇。
所以客人们见到女子来酒楼饮酒,也不过是随意瞥了一眼,便继续各自的热闹。
跑堂的小二端着酒菜穿梭其间。
“两位姑娘,楼上雅座还是大堂?”
店小二笑眯眯地迎上来。
“自然要临窗的——”叶明玦话音未落,忽听柜台处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杯盏砸地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锦缎长衫的男子正斜倚在柜台前,手里捏着酒盏,猥琐地打量着柜台后的老板娘。
老板娘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目清丽,却蹙着眉头,显然被纠缠得有些不耐烦。
“老板娘,你这酒酿得不错,不如陪本公子喝一杯?”
男子语调轻浮,伸手就要去碰她的手腕。
老板娘侧身避开,语气冷淡:“客官若想饮酒,小店自当奉上,但请自重。”
“哟,还挺傲?”
男子嗤笑一声,猛地一拍柜台,“知道本少爷是谁吗?
在这青州城,还没人敢驳了我的面子!”
周围食客纷纷噤声,有几个甚至悄悄起身,唯恐惹上麻烦。
那男子见无人敢出声,愈发得意,伸手就要去拽老板娘的手腕。
见状,叶明玦眉头一皱,刚想取出腰间的九节鞭教训下这鳖孙。
“啊!
——”一道影飞闪,那男子顿时痛呼一声,踉跄后退。
只见他手腕上赫然多了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
"谁?!
哪个不长眼的敢暗算本少爷?!
"大堂里鸦雀无声。
晏祝安看了眼身侧的人,叶明玦眨了眨眼表示不是她出手的,九节鞭还缠在她腰间。
“是不是你?!”
男人捂着红肿的手腕,怒目圆睁地瞪向叶明玦,"青州城谁不知道你叶小霸王最爱多管闲事!
"叶明玦闻言,眉梢一挑,九节鞭"唰"地一声抖开:“孙二,你这话可就不讲理了。”
“我叶明玦要教训你,还用得着偷偷摸摸?
"她手腕一翻,"要不要我现在就光明正大地一一"“明玦。”
晏祝安轻轻按住她的手腕,转而看向面前的人,“孙公子,方才我们站的位置,如何能打到你的手腕?”
众人循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
果然,若要从晏祝安二人所在的角度出手,石子该打在孙二后背才是。
"那、那也定是她的同伙!
"话落,男人气急败坏转头指着家仆,“你们都给我上,打死这俩小臭***!
听到没?
上!”
大战一触即发,忽然旁边桌上一声冷哼。
“孙二,你爹是县丞,不是土皇帝!”
一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拍案而起,“欺负两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就是!”
“就是!”
另一桌的客人也跟着站起来,“人家老板娘孤儿寡母开个店容易吗?
你仗势欺人,真当青州城没人管了?”
孙二脸色铁青,正要发作,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的嗓音——“哟,这么热闹?”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大步跨进酒楼,腰间别着一把短刀,浓眉虎目,不怒自威。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镖师打扮的汉子,个个精壮干练。
叶明玦眼睛一亮:“爹!”
来人正是叶家镖局的总镖头,叶铮。
他扫了一眼场中情形,目光在孙二身上一顿,冷笑道:“孙家的小子,又在这儿闹事?”
男人脸色变了变,强撑着道:“叶铮,这事与你无关吧?”
“怎么无关?”
叶父大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孙二差点跪下去,“我闺女在这儿吃饭,你在这儿撒野,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晏祝安见状,适时上前一步:“叶叔叔,孙公子方才只是喝多了,一时失态,想必现在己经清醒了。”
她语气柔和,暗含提醒着——孙家毕竟是官身,闹得太僵对镖局无益。
叶父看了她一眼,哈哈一笑,手上力道却半点没松:“既然晏姑娘替你说话,那今日就算了。
不过——”他凑近男人耳边,压低声音,“再让我撞见你欺负人,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孙二额头冒汗,连连点头,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酒楼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老板娘连忙上前道谢。
叶父摆摆手,豪爽道:“江湖人管江湖事,老板娘不必客气!”
叶明玦笑嘻嘻地凑过去:“爹,你怎么来了?”
“刚送完一趟镖,路过这儿,就听见里头热闹得很。”
叶父揉了揉她的脑袋,又看向晏祝安,笑道,“晏丫头也在啊,正好,一起喝一杯?”
晏祝安含笑点头,目光却不经意扫过二楼,——方才混乱时,她似乎瞥见一道月白身影站在栏杆边,此刻却己不见踪影。
叶明玦拉着她入座,兴致勃勃地张罗着点菜。
叶父则和几个镖师大声谈笑,酒楼里又恢复了热闹。
没人注意到,二楼雅间的窗边,一柄折扇轻轻挑起竹帘,又悄然放下。
竹帘后,锦衣公子执扇轻笑:"夜原,你今日倒是热心。
"抱剑侍卫面无表情:"殿下,该启程了。
"青玉冠少年将棋子收入袖中,眼底映着楼下的红衣少女:“走吧。”
在夕阳的余晖落下,停在酒巷后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渐渐远去。
经过桃林时,几片桃花被车轮卷起,打着旋儿飞落在方才停驻的地方。
———三日后。
“小姐,京城来人了,别等叶姑娘啦!”
丫鬟在桃林外轻声唤道。
晏祝安指尖一顿,桃花瓣从指缝间滑落。
她抬头望着远处官道上停着的青帷马车。
“小满,你不是不喜欢饮酒嘛,瞧,我给你带了枣泥酥,还热着呢!”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贯的轻快。
晏祝安回头。
见少女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攥着熟悉的油纸包,袖口还沾着新泥,显然是一路匆忙。
油纸展开的瞬间,甜香西溢。
可对方久久未不动。
叶明玦发觉不对,刚想开口询问,却发现她睫毛上沾湿了细碎水光。
“阿蛮”她忽唤她小名,有些哽咽,“我...我要入京了。”
时间仿若停滞般,只有远处的溪水潺潺,偶尔鱼儿跃出水面,溅起晶莹水花。
良久,叶明玦愣愣道:“不是说...等桃花谢了,再、再走吗?”
“.....晏府提前派人来接....”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里己经沾上了几片花瓣。
其实早该离开的,她一介孤女,唯有京城外祖家可依。
母亲当年执意下嫁青州县令,与家中几乎断了往来。
如今父母双双亡故,那素未谋面的外祖母却突然派人来接。
半晌,叶明玦才勉强扯出个笑来:“……那、那很好啊,京城繁华,比青州热闹多了。”
晏祝安无声,取去一枚白玉佩,轻轻放进她掌心。
“这是……?”
“我爹留下的。”
她低声道,“他说,若有一日我不得不回晏家,便带着它,算是……留个念想。”
玉佩温润,上面刻着几行小字——“庭前柳,长无忧”叶明玦攥紧玉佩,忽地抬头:“那我呢?”
晏祝安一怔。
“我怎么办?”
她声音发颤,“我们不是说话要一辈子玩的吗?
说好了带我去看城南的皮影戏,说好了——”“阿蛮。”
晏祝安柔声打断她,伸手拂去她颊边沾上的花瓣,“我会回来的。”
叶明玦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肯落泪,只死死咬着唇。
远处,晏府的嬷嬷己缓步走来,恭敬却不容拒绝:“小姐,该启程了。”
晏祝安深吸一口气,不舍地看了对方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春风掠过,满树桃花簌簌而落,如一场无声的雨。
只剩一女子站在原地,当掌心玉佩渐渐染上体温。
她忽然冲那远去的背影喊道:“晏祝安!
你若在京城受了委屈,就回来!”
“青州……永远有人等你!”
马车帘子微微一动,却终究没有掀起。
晏祝安坐在马车里,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她不敢掀帘子,怕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如今分离自然痛苦万分。
当车轮发出沉闷的声响。
忽然,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哗啦!”
一袋银袋子和包好的枣泥酥从车窗扔了进来,落在晏祝安膝头。
车外,叶明玦气喘吁吁地追着马车跑,发髻散乱,红裙沾满尘土,却仍固执地喊着:“银子是这些年攒的!
你、你在京城别叫人看轻了去!”
“枣泥酥……枣泥酥路上吃!
别饿着!”
晏祝安终于再忍不住哭出声来,"阿蛮……"那抹红衣己停在原地,正用袖子狠狠抹着脸。
马车渐行渐远,那身影终于变成视野里一个小小的红点。
长大的后果,是终究要各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