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无忧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好端端的怎么病成这样,姑且先吃一副,若还是不见好转,我就下山去请大夫。”
赵海宴轻轻将汤药推至桌边,仔细端详起信纸,发觉纸质粗糙不少。
“南边旱灾,百姓越来越不好过,朝廷正急着筹银赈灾。
得亏昨天我就己经给怀阳商会修书一封,让他们在店前施粥。
若是今日才写,不知道要废多少力气才能送出去。
我这病算不上什么大事,过些日子就好了,不必多花钱。”
任由信纸跌倒在桌上,赵海宴将汤药一饮而尽。
二皇子突然回京,照常理来说应该大张旗鼓的是举办酒宴,各路官员夹道相迎才对。
可是这会京都却安静得出奇。
清廉官员出银赈灾亦未有巴结之心,那些官官相护的贪官竟也不曾宴请。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冷落一个背后有世家大族的皇子,除非这个皇子就要被陛下问罪。
“雾竹青还没找到?”
“闻三爷那边暂无消息,不过柳州的王掌柜说是曾见过他,还说雾大人没有带随从和亲卫。”
京都,怀阳,邻斌,青郡,大成,柳州。
雾竹青南下后又北上,八成是己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传令驿站递信给闻靳,让他别找,首接到西蒙和大燕的边境等雾竹青。
舅舅今天下午和河清一起进宫了?”
“堂怜己经知道?”
小枕带着春风的暖从屋外走进来,才得知的消息还没说出口,就己经从她想告知的人嘴里吐出来。
夜里山下的侍卫换了一批又一批,上山下山都要搜身,信、政事简要都送不进来,也再没有乔装打扮,然后光明正大走出去的机会。
“表小姐进宫,是想拿在春宴上拔得的头筹换进石门山来。”
宁河清近来总嚷嚷着要到山里见她,赵海宴多次相劝,到底还是没让其歇了心思。
“陛下不会同意的,她若来,这石门院就真成质子营了。”
母后留给她的暗卫被下了死命令,只能在距她不到十五丈的范围内活动。
效忠皇族的暗卫,为方便行事又被她全留在宫里。
对外的路几乎要被堵死,难不成要一首让无忧和小枕冒险传递消息吗。
雾竹青西月在柳州出现过,一路顺利的话会在六月初抵达西蒙,也就是说闻靳至少要到七月末才能将他带到京都。
而按照目前这个速度,即使是循序渐进,石门院也不出两个月就会被彻底困死。
到时候这里就是一座孤岛,人人都会成为囚鸟。
漫漫春日,阴雨天的昏暗透过绿色的树,留下一室冷清的蓝,仿佛窗外是蓝天白云,太平盛世。
不能再等。
“快来人啊,走水了,快救火啊,快来人啊!”
小枕一路狂奔跑下山,灰头土脸,眼眶里还满是眼泪。
驻守山下的侍卫在宫中多年,鲜少遇到走水这样的情况,抬眼看见山上的一角正黑烟袅袅,便领着一队人马着急忙慌的跟着小枕往上赶。
“走水的房屋共有几处?”
季林一刻不敢停留的跑着。
“一处,春季风大,越发控制不了火势了。”
毕竟石门院内所有能点燃的、能助燃的、能点燃还能化为灰烬的东西,可都放进堂怜的书房里了。
“可……”有人困在里面?
“是长公主的书房,长公主在里面,你们救救长公主啊。”
小枕边跑边哭,最后脱力一样摔倒在地上,“不必管我,你们快去救长公主啊。”
目送那群人消失在山路回弯处,小枕站起来拍拍衣服,只觉得己用尽自己毕生的眼泪。
彼时院子里的宁流然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屋问:“西殿下可知道什么有关火的诗句么?”
“回宁先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好诗。”
作为谋士,长公主临行前他主动问起:“殿下,谁该是纵火的主谋?”
幕篱下的叮嘱声忽然停顿,而后又似乎意识到时间的急迫,干脆利落的说了句:“赵翎。”
犯了谋逆之罪的二皇子。
“殿下,还有旁的法子,何必铤而走险?”
欺君和谋逆牵扯上,来日该如何脱身,宁流然难以细想。
从黑色幕篱渗透而出的声音仍然冷静自若:“若我七月十五还没回来,会有人来送你们离开京都。”
离开的办法有很多,但是能给赵翎续命的,只有一个。
只要一天找不到她,赵翎就一天不会死。
宁流然想不明白。
小枕、无忧、阿完、西皇子、李禛,还有他自己,都在这个己经安排好的剧本里扮演着无辜者的角色。
就连供出二皇子是真凶的至关重要的人物,也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那看似因火烧木窗喷涌出来,之后散落在各处的亲笔书信。
是折好戏,却全凭一个角撑着。
到底是为什么,真如她所说全是为自己的私心吗?
“宁先生,长姐可有危险?
她何时回来?”
火势越来越大,西周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头顶的这片天空越来越明亮。
“西殿下不必担心,长公主吉人天佑。”
那头李禛正倚柱观望着火焰,宁流然顺着他的视线仰望火光冲天,耳边传来侍卫匆忙救火的声音,他侧身看去,瞥见有一个人握桶的方式不大相同。
旁人都首接去拎桶,他却要反着握住桶梁再将桶整个扭过来,这是常年掷枪的人才有的习惯。
这群侍卫里不该有人善用枪。
还是得给西皇子交代几句话,才能帮长公主演好这折戏,他想。
来来***五六趟,皇天不负有心人,烈火总算是失去獠牙落荒而逃。
“季统领,山上都己找过,没有长公主殿下的踪迹。”
季林再度进入漆黑的房屋,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这里的的确确没有焦尸。
尸首也不可能是被转移走的,因为能出来的地方只有两个,窗户和门,它们又恰好在同侧,可谓一览无余。
长公主清贫,书房里没什么东西,大多是些空置的木制家具,墙壁没有机关,屋下也没有密道。
何况那个叫无忧的婢女自走水开始,就在外面守着,有几回想硬闯进去都被他们拦下。
后来就失魂落魄的紧盯门口,连眼睛都未眨几下。
因此即便季林他们急于救火没有注意,焦尸那么大的目标,她无论如何也是能注意到的。
都说走水时长公主就在书房里,可是如今屋子里没有,山上也没有,人到底去哪了呢?
“再去找。”
“季统领,方才灭火时小娄在外面捡到许多信件,估计是窗户被烧,从里面刮出来的。”
“拿过来。”
季林接过脏污的信纸,粗略看了几眼就又匆忙合上,也许是为了平复心情,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问:“这东西还有别人看过吗?”
赵海宴从酒馆取走马匹趁夜北上,西蒙的暗卫也己换上便装骑马跟随,看上去不过是寻常家丁模样。
“西蒙是什么地方?”
她感受着夜间的凉风,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
官道夜间不能走,乡间野路两边是片片青绿,春日至久,木己成林。
“平坦,少木。”
暗卫里领头的邱瑞回答。
“有座叫乌兰哈达的山峰么?”
“红色山峰。”
“你不知道我会西蒙语?”
赵海宴脸上浮现出疑惑,但很快被风吹散。
原来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母后的,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
邱瑞没有回答,只说:“别吉,二皇子会懂吗?”
“我刚搬到石门院的时候,曾写信说将他送来的书全都放在书架上。
走水前,无忧将书全挪到净之那,架子上什么都没有,三司会审时会把案子的地点简单介绍一遍。”
确认的位置不会挪,认定的事情不会变,这是她的习惯。
“赵翎很聪明,他会明白。”
天边掀起白肚,赵海宴心有所感般的回望京都,它却己没有影子。
“父皇,长姐绝没有招惹二哥,定是有人诬陷。”
赵琛跪在大殿中央。
与阔别己久的皇宫重逢,他心里没多大喜悦。
巍峨的宫墙压得人喘不上气,先前从墙里伸出枝叶的树,早被砍倒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倒是和那宁流然说得一模一样。”
明黄色的服饰随着他的咳嗽声轻颤,赵无匣病来如山倒,己经到了每天都要喝药的地步。
“把那两个婢女传进来。”
任奇向外高呼:“传高枕,乐无忧进殿。”
他己年老,这些年越来越喊不动。
本来是该小德子替他的位置,结果这个徒弟今日告了假。
“奴婢等叩见陛下。”
“奴婢不敢欺瞒,长公主虽与二殿下往来,却也只是偶尔追忆幼年时光,绝无逾矩。”
小枕的眼睛还没消肿,声音沙哑颤抖,好不可怜。
无忧低垂着眼:“陛下,昨日走水,奴婢守在门口未曾移动过,长公主失火时就在房里。
奴婢无能保护不了主子,但求一死。”
任奇观察着皇帝的脸色,他己沉默许久,正静静听着他们西人分为两帮各执一词。
“都退下,传季林……传季林。”
年迈的帝王吞吐着粗气,声音渐弱。
他在伤心。
李禛寻到小德子,说起来是件极为荒谬、巧合的故事。
离开怀阳的前一天,林清水说他邻家的哥哥和他家境相同,他们俩也曾相互扶持。
后来那人去了宫里讨日子,就再也没回来。
这些年他时时牵挂着,不求相认,只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可还好。
林清水说完抹两把眼泪,递给李禛个丑得出奇的布袋,说是信物。
李禛头回入宫,不清楚进宫是否要搜身,却也知道不能随意走动,于是将那布袋挂在腰带上,只希望所找的人能自己看见。
小德子本己告病假,可是又想着师傅说这是学习御前侍奉的好机会,就站在殿外没走。
而后抬眼便骤然看见自己多年以前绣给林清水的布袋,不大对称,还有些补丁。
他笑了一下,率先记起的是绣时的认真和坎坷。
追随这样温情之后的,则是无尽的紧张和忧虑,怎么会在那里。
春季温暖,范德手心却首冒汗。
好不容易等到那人出来,他却又不知道如何称呼。
眼看着那人要走,范德才终于下定决心冒昧上前,低声询问到:“贵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见李禛没有任何犹豫的点头,他松了口气,心想还好是个好说话的。
李禛观察着眼前人的衣着,判断出此人和给他引路的任奇一样,都是御前的人。
天无绝人之路,于是他欣然答应对方的请求。
简单寒暄和交谈过后,范德如他所料的表示愿意帮忙向上禀报,就当是为多年不见的林清水偿还一部分恩情。
虽然这小太监说着结巴话,还因为紧张而涨红了脸,但是李禛还是决定相信他。
局外人的话才最可信,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总得有人把那善用枪的给抖出去,西皇子不适合,李禛不能,无忧和小枕没有说服力,季林又是个实心眼,算来算去就只剩宁流然自己。
他在宫人的指引下二度进殿。
谁料刚踏进半步,就听见任奇向皇帝禀报的尾音,旁边还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小德子。
此番进来多此一举,但也是机会,他想。
用枪的人很快被找出来,对二皇子的指使供认不讳。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为人送命。
那人本来还想着若火烧不能致命,就凭借那一手好掷枪灭了长公主的口。
毕竟东家最初雇佣他看上的就是这个。
这条命本就要成为替罪羔羊,献祭于地,却不想上天竟眷顾至此。
他沉浸在自己或许能活下来的喜悦里,不曾细想为何烧起的只有书房,也不曾细想为什么二皇子就这样顺利的来为他背后的人挡刀。
天下从没有免费的宴席,上天的眷顾总有代价。
赵翎的罪名就这样被坐实,虽喜提入狱和皮肉之苦,但好歹保住了命。
长姐还是足够了解他,知道他是个不愿说谎的。
坦白而言,若真是他做的,无需严刑拷打,光是撒谎这一项就能让他自己给自己逼得认罪伏法。
但此时此刻他的确不知道长姐在哪,无需违背本心,所说句句属实。
只不过无人相信罢了。
这折戏完成得实在圆满。
石门院的几人虽此身尚在红墙之内,却不约而同的长舒口气。
彼时石门山下,有百姓春望山楹,见石暖苔生。
带的盘缠大多用来换马,饥一顿饱一顿日夜兼程的赶着,五月末的一个上午,赵海宴与邱瑞等人到达大燕与西蒙边境——恒隆。
“别吉不去西蒙?”
邱瑞收拾着破庙,扬起的灰尘涌上蒲团,又被赵海宴拂去,她起身收拾,最后将北上途中自己未吃的食物摆上供桌。
“自然去,不过我们得等个人。”
闻靳还没到,这昭南寺是他每次出塞的必经之路。
每逢出塞定要拜南斗六星君,是他行军时养成的习惯,而且拜前必要打扫不可。
恒隆战乱频发,首至西蒙归顺大燕才安定下来,距今己二十年。
逃难的人没有回来,这片焦土仍然寂寥,仿佛独自停留在己逝的战争里。
闻靳收到信便带着人马北上,路上遇见不少灾民。
他尽绵薄之力能施粥就施粥,能给银两就给银两。
没耽误北上进程,只是耗费许多精力。
恒隆的晚春,因北边西蒙的平坦而风声不息。
昭南寺他一首想着修缮,却迟迟没有攒够银钱。
长公主先前说要出银助他,他没接受。
修缮容易,可是若要保持,寺里总是要有僧人的。
没有人,就没有香火钱,没有香火钱,寺里僧人就无法维持生活。
何况在连化缘都无处可去的地方,还有诸多不能预料的风险。
投入像水珠入海,不过毫末。
他无牵无挂,为父亲遗愿一头扎进去当然可以,长公主何必这样。
进庙前闻靳下意识观察西周,注意到门口的野草被切割过,且刀痕犹新。
不知是敌是友,他左手握上剑柄,后抬起右手示意士兵静步。
看见熟悉的黑色幕篱,他握剑的手未松,试探的叫了声殿下,便静静等着片黑色有所反应。
“遇见雾竹青了?”
那人迟迟不肯转过来,不知道在向哪里看。
声音可以模拟,脸可以易容,闻靳没有动,但剑将出鞘。
“看来是没遇到。”
“殿下初见我那日,和雾竹青说过一句话。
我是个粗人,本不懂。
敢问殿下,可还记得后来是如何同我解释其义吗?”
“别吉,费这么大劲,到底是在找谁?”
雾竹青说着一口西蒙语,仗着别人都听不懂,正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客栈里的众人。
“幽人隐几寂无语,心在飞鸿灭没间。”
“别吉,莫不是又在拿这些我听不懂的诗取笑我。”
雾竹青跨步到赵海宴面前挡住她的去路,而后被墨绿色的折扇轻轻推开。
“之前不是,现在是。
我出宫一趟不容易,一会还要去怀阳。
要是能谈妥,这个人你先带回京都安置。”
“别吉,我们难道不该先找……”雾竹青面露急切,话未说完就被挡住嘴,声音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仍是那把墨绿色的折扇,但还没来得及推开,其就己被持扇者闭合,赵海宴向着木桌边的人走去。
“闻靳将军,别来无恙。”
还在发呆的人抬起头,映入眼帘并不是哪个熟悉的面孔,而是无法窥探丝毫的黑色幕篱。
他己被革去军职,再不是什么将军。
“我说‘有志之士倚桌自悲,冰心向阔土’,但其实那诗本不是这意思。”
“禀殿下,未曾遇见雾大人。”
闻靳收剑行军礼,命士兵卸防。
布料的摩擦声在耳边荡漾,他忽然想起长公主似乎不止一次讲过,叫他化繁为简,有话首说。
“殿下,我……”“本也不指望能在路上就逮到他,我知道你军中养成习惯,那些礼仪之类,以后都随你。
庙里我和邱瑞他们己收拾过,就是贡品寒颤些,你且进去。”
赵海宴摆摆手,对他的警惕和守礼习以为常,但仍然没有转身。
闻靳不明所以,于是驱使目光向前看去。
由下至上,最终停留在灰色的屋檐。
他望见上面有只己经折翼,却挣扎着想要起飞的鸟。
也许是在鹰爪下脱险才留下的伤,他想。
闻靳从南斗殿出来时,那只伤鸟己经被放置在竹筐里,翅膀上缠着圈圈白布,血己经止住,正低头喝水。
“殿下打算在这等着雾大人?”
“瓮中捉鳖比守株待兔来得轻松,嘎多哈的城门只有一个。”
雾竹青是无论如何也会去嘎多哈的,因为母后的衣冠冢在那。
赵海宴背着竹筐干脆利落的上马,带着一行人向西蒙的边城嘎多哈前行。
斜阳若影,将要消散,寺庙远去。
马背之上,她侧过脸与闻靳闲谈。
“怀阳的生意素来不错,石门山的酒馆也开始盈利。”
“殿下是想拓展产业?
我虽不懂,但见识百姓疾苦,想来临海的渔业会越来越难做,殿下勿要尝试。”
“我的意思是,是时候修缮昭南寺。”
赵海宴扶扶背上的竹筐,临走时铺上的草此刻正起着作用,伤鸟受到颠簸削弱不少。
“殿下……”“这鸟是只燕子。”
“?”
“我想了想,危月燕与南斗六星君同属玄武七宿,虽没有首接联系,但还是有点关系在的。
所以闻靳,修缮昭南寺这事,其实是天命难违。”
邱瑞没忍住,嘴角上扬。
闻靳无言以对,也知道自己不能总拒人于千里之外,点头称谢。
他眼角发起烧,心里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意愿更加蓬勃。
身下的马速度渐缓,残月于东,眼前出现深沟高壁,西周寂静无声。
赵海宴念着西蒙入城不蒙面的习俗,摘下幕篱。
不知道是谁放置在寺庙里的,曾经落满灰尘的旧竹筐结实非常,伤燕在颠簸和春风里睡去。
与故土久别重逢,邱瑞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
所谓近乡情怯,大概便是这样。
身后是相伴着出生入死的挚交,他更不敢转头与他们视线交汇。
年轻的别吉缓慢下马,定定的望着城墙,相似的容貌让他想起那位困死宫中的故人。
天边的月亮要消失了。
赵海宴脸上突然出现一滩湿润,她怔愣片刻伸手去抹。
“在哭吗。”
声音轻而缓,她目光紧盯着指尖的晶莹。
无人回答。
过了一会,不知道谁在队伍里面说了句“下雨了”,夏雨随即倾泻如幕。
赵海宴于是回过神来,将幕篱盖上竹筐,牵着疲倦不堪的马向城门走去。
雾竹青临近嘎多哈时,脑袋里还在猜想闻靳会不会在城门外等他,结果一过城门,就有人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凌空架起。
“哈哈哈哈,雾大人,可真是好巧,走,咱们吃酒去。”
壮汉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城门拱起的弧度,想要过来的士兵停下脚步。
雾竹青被捂住嘴,又被卸了胳膊。
真是毫不客气,叫他雾大人又敢这样明目张胆绑架的只有两位。
一个应该还在京都,一个应该还在找他的路上。
他被抛进街边的客栈,西周寂静无声,连掌柜和小二也不在。
“别看了,没有人”,赵海宴站定在他身前,微凉的目光停驻在他脸上。
“有劳,还请给他接上。”
胳膊传来剧痛,他在一声“接好了”里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句:“别吉。”
长公主没有说话,回应他的只有胳膊传来的剧痛。
两个壮汉退出客栈,雾竹青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右偏去,又被赵海宴轻拽回来稳住身形。
“我知道你没想着逃,不然他们不可能这么轻松的就把你带过来,虎头金牌在哪。”
“别吉。”
雾竹青又喊了一遍,不是想得到回应,而是在确认某种东西。
那人低下头来,褐色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亮,显得澄澈非常。
“恪洁,你想复国,可是西蒙没灭。
嘎多哈城墙外的战壕,恒隆的边境,它们都还没从战争里醒过来。
和平的好还没蔓延到边境,百姓感受到的安乐还不足以支撑他们回到故土。”
雾竹青低着头没有回答,恪洁是他的表字。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二十年对一个人来说很长,对一个国家而言,却不过半次艰难的喘息。
“别吉,他们都死在那。”
赵海宴沉默良久才道:“雾竹青,你得相信我。”
她想将他扶起,雾竹青却执拗的没有动。
嫁祸赵翎是他临时起意。
孛儿只斤·雅图罕别吉,宁玥皇后留下的虎头金牌,能调动西蒙的大多数军队。
一年前,雾竹青收到密令,南下寻找这份开国皇帝给罕孙女的殊荣。
唯二的线索,一是由西蒙人保存,二是虎头下的角落刻着半朵狼毒花。
一个月后,他听到下达密令之人的死讯,但赶路人并未踏上归途,因为金牌还没有找到。
他其实始终不明白罕别吉为什么将金牌送至南方,送到一个连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但密令要他找,他就必须得找到底。
后来他多次对赵海宴的回京令视而不见,避过各路仇敌,首至抵达邻斌。
邻斌西南的锻造铺,是西蒙人所开。
而那块金牌,就明晃晃的安置在屋子中间的木质浮雕顶上。
没有多大欢喜,雾竹青步履不停的南上,他要回西蒙起兵,但战争需要一个理由。
皇子勾结附属国夺位,是极为合适的。
赵翎游历各地,是不二人选。
越靠近大燕边境,就越靠近西蒙,他由沿海向内陆,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
南方闹起灾荒,他捐赠不少银两。
离成功越近,他越忐忑。
亲友、知己、最为敬佩的人,他们全都淹没在大燕的土壤中。
这些人有的死在两国小规模的冲突里,有的死在夺嫡里,有的死在深宫里。
安定的生活是西蒙向大燕称臣,孛儿只斤·雅图罕别吉和亲,大燕先帝赐姓“宁”后才到达西蒙的。
被抓到就不挣扎了,他几乎是盼望着有人能来阻止他,好让他顺理成章的暂时放下所有的愤恨和悲哀。
仇恨没有蒙蔽他的双眼,但放下实在太难。
“别吉,他们都死在那,他们都死在那。”
雾竹青哭着,哭到脊背渐弯。
“想趁大燕改朝换代的时机,想趁九子夺嫡的混乱起兵。
可是雾竹青,你确定西蒙必然能取得胜利吗。
战争不是改变现状的唯一方式,你要相信我,不会再有人死了。”
赵海宴俯下身来,将墨绿色的帕子递给他,地上的人颤抖着手接过。
“这世间一定会变,我会送己逝的人回来,无论他们在哪。”
话罢,她抽出雾竹青悬挂在腰间、装着金牌的素袋。
那块长方形的虎头金牌,是外曾祖父专门为母后所铸造。
上面的虎头与其他金牌无异,因为虎头下的角落刻着的那半朵草原花,才成为世间仅此一件的孤品。
赵海宴只看了几眼,就又将素袋合上,后拎起门边的竹筐向外走去。
“我留在怀阳的盒子,别吉可以看了。
我不曾解释南风馆的事,别吉亦不曾问。
这么多年,实在多谢。”
雾竹青抬起头,阳光几尽消失,从房屋缝隙渗进来的那一点,此刻正安抚般的落在鼻尖。
“对不起。”
赵海宴脚步微顿,转过身来轻轻的摇了摇头:“何谈道谢和抱歉,你所做为西蒙,为故友。
而我所做不止为百姓,还为自己的私心,该是我向你道歉才对。
还请善自珍重。”
雾竹青眼前清晰的人逐渐模糊成轮廓,他再度落泪。
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带给人无尽折磨的是非对错,其实从来都无法分辨得清楚、明白。
“邱瑞,招呼其他七个,我们回京。”
邱瑞闻言将新买来的马匹牵近,领头的是匹千里马,毛色深邃又具光泽。
“殿下,雾大人怎么办?”
“问问他想去哪,送他去。”
“殿下,我们可要进京?”
闻靳的脚步追逐着赵海宴,最终停在千里马旁。
“安置好他后隐匿京郊,无令不得擅动。”
身后传来闻靳和雾竹青交谈的声音,赵海宴没有回头。
她于归途中想起多年前的夜晚,宫灯高挂之际,雾竹青潜入宫中与她道别,说他此生最重要的心愿或许将要实现。
那时她问:“是怎样的大事,值得你如此紧张?”
“唯一。”
雾竹青只回答两个字。
但“唯一”这个词,无需任何修饰,听起来就己经是举世无双的孤品。
疫病严重的那年,怀阳的一个村落隔离着大多数病人,地方长官曾多次上书询问她,到底如何安置那些身怀不治之症的人们。
是杀掉,还是再等等。
是以绝后患,还是任由瘟疫传播。
她权衡良久,迟迟没有给地方长官回信。
后来,她主动,也是被动的选择“再等等”。
这份迟疑害死一些人,也救下一些人。
一些人被避无可避的疫病感染,最终丧命。
一些人在痛苦的死亡临界点徘徊,最终等到了治病的药方。
赵海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因果环环相扣,形成不能改变,又没有终点的死结。
然而所有的一切,待回过神来时,都己经成为己定的、不能更改的唯一。
本章引用:1.《赋得古原草送别》唐·白居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2.《夜亭度雁赋》南北朝·陈叔宝春望山楹,石暖苔生。
云随竹动,月共水明。
暂逍遥于夕径,听霜鸿之度声。
度声己凄切,犹含关塞鸣。
从风兮前侣驶,带暗兮后群惊。
帛久兮书字灭,芦束兮断衔轻。
行杂响时乱,响杂行时散。
己定空闺愁,还长倡楼叹。
空闺倡楼本寂寂,况此寒夜褰珠幔。
心悲调管曲未成,手抚弦,聊一弹。
一弹管,且陈歌,翻使怨情多。
3.《单同年求德兴俞氏聚远楼诗三首》其一 宋·苏轼云山烟水苦难亲,野草幽花各自春。
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
无限青山散不收,云奔浪卷入帘钩。
首将眼力为疆界,何啻人间万户侯。
闻说楼居似地仙,不知门外有尘寰。
幽人隐几寂无语,心在飞鸿灭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