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两轮,开封府衙后巷的蒸饼铺己开始腾起白雾。
陈九郎缩在蒸笼后的阴影里,后槽牙死死咬着半块冷硬的胡饼。
昨夜逃出府库时,他特意绕道西水门,把靛青常服裹着块城砖沉进了惠民河——此刻身上的这件灰鼠皮袄,是摸黑从街边的估衣铺里顺来的,领口还沾着前主人留下的沉檀香。
这香气让他莫名想起去年腊月,三司使张璪查验江南漕粮时,官袍上总带着的龙脑味儿。
当时张璪的皂靴碾着仓廒里的霉米,曾指着他的验船文书冷笑:"九郎这手字,倒比漕船上的蛀痕还密实。
""让开!
都水监查案!
"马蹄声裹着呵斥劈开晨雾,陈九郎缩了缩脖子。
透过蒸笼缝隙,他瞧见三辆黑漆平头马车正碾过青石板路,车辕上悬着的铜铃铛刻着都水监特有的蟠螭纹——那本该是清明时节祭河神的法器,此刻却在冬雾里叮当乱响,活像催魂的引路幡。
车帘掀动的刹那,陈九郎瞳孔猛地收缩。
第三辆车里端坐的紫袍官员,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竟然也是枚莲瓣托月的玉坠,与青铜匣上的徽记如出一辙。
他下意识地去摸怀中的匣子,却摸到一张皱巴巴的漕船验单——昨夜在府库的地窖里,他借着火折子看清了永丰仓新船的文书:这批船竟是元丰三年由淮南路转运司特批的,用的还是龟山运河疏浚的余料。
"客官,新出的羊肉蒸饼......"店伙计的吆喝声突然卡在喉头。
陈九郎转头,正对上一双浑浊的三角眼。
然后,他便看到店伙计首挺挺地倒下去,双手捂着的脖颈上还“滋滋”地冒着鲜血。
浑浊三角眼是个裹着破羊裘的老漕工,左手缺了无名指,脖颈处纹着条首尾相衔的蜈蚣——漕帮"百足堂"的标记。
"陈都头好胆色。
"老漕工咧嘴露出黄黑的牙,袖口还露着那柄分水刺,"昨夜永丰仓沉了三条船,今早惠民河却漂起二十八具尸首,偏偏少了具穿靛青官服的......"陈九郎后撤半步,靴跟抵住了蒸炉。
炉膛里炭火爆出朵蓝火苗,映得老漕工脸上的蜈蚣刺青活过来似的扭动。
他突然想起《清明上河图》里那艘空载返航的客船,船头站着的梢公,似乎也缺了根无名指。
"你要的船在这儿。
"一个沙哑的女声从屋顶砸下,惊得炉上的蒸笼盖哐当乱颤。
陈九郎抬头,只见瓦檐上蹲着个戴帷帽的黑衣人,手中抛接着一个青铜构件——正是永丰仓新船桅座上断裂的铜卯!
老漕工脸色骤变,分水刺毒蛇般射向陈九郎咽喉。
电光石火间,陈九郎抄起滚烫的蒸笼格挡,滚水泼在羊裘上腾起一阵白烟。
趁对方吃痛踉跄,他翻身滚进后厨,撞翻的醋坛子泼出条酸腥的逃生路。
黑衣女子如鬼魅般飘落,帷帽的轻纱拂过陈九郎渗血的额角:"想活命就跟我走。
"她从袖中抖出条钩索,一下便钉住了三丈外的槐树枝干。
陈九郎仓皇抓住绳索时,瞥见女子腰间别着把鎏金算盘——那是市舶司主簿才配用的"海税筹"。
二人在鳞次栉比的屋脊间腾挪,渐渐逼近虹桥码头。
陈九郎怀中的青铜匣子突然剧烈震颤,匣底被剜去的《破阵子》残句竟渗出暗红的血珠。
黑衣女子猛地驻足,扯着他藏进桥洞的阴影里:"看仔细了!
"陈九郎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只见汴河两岸,本该因封漕大典歇业的码头,此刻正泊着十余艘吃水极深的货船。
漕工们搬运的木箱上,赫然印着淮南路转运司的朱红官印!
更骇人的是那些卸货的力夫——他们***的脖颈处,全都纹着首尾相衔的蜈蚣刺青。
当某个力夫弯腰时,陈九郎分明看见他后颈蜈蚣的第十西节足尖,点着枚芝麻大的莲瓣托月徽。
"百足堂吃的是断头饭。
"女子声音浸着寒意,"从元丰二年扫兵贪墨案到如今永丰仓沉船,你以为蚀穿大宋漕运的真的只是几艘破船?
"她突然扯开陈九郎的皮袄,染血的验船文书飘落水面,"二十八条人命,换来的不过是这张龟山运河改道的批文!
"陈九郎踉跄着扶住桥墩,指尖触到冰凉的刻痕。
借着晨曦微光,他发现青石桥墩上密密麻麻刻满"淤浅标竿"的刻度,最新一道刻痕离水面也只有三尺七寸——这水位,根本撑不起满载的漕船!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凿击声。
黑衣女子脸色骤变,拽着陈九郎扑进水中。
两人刚沉入河底,头顶便炸开惊天巨响。
陈九郎在浑浊的水波间,眼睁睁看着虹桥轰然崩塌,那些满载官印木箱的货船,正顺着汴河流向新开通的龟山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