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王宅的月亮是碎的。碎在井台龟裂的纹路里,碎在正房屋檐脱漆的兽头上,
碎在西厢房窗棂贴着的褪色囍字里。十六岁的阿蘅攥着半块冷窝头,
看自己投在井水里的倒影被月光撕成十七八片。"新妇该学规矩了。
"婆婆的声音贴着回廊游过来。阿蘅慌忙咽下最后一口吃食,粗粝的玉米渣刮得喉头生疼。
嫁进王家整三月,她的嫁衣仍压在樟木箱底,
倒是手腕先套上了祖传的缠丝银镯——昨夜祠堂里,
婆婆握着她的腕子硬生生将镯口拧成死结,银丝嵌进皮肉渗出细密的血珠。
正房屋檐垂着三盏灯笼,红纸被雨水沤成酱褐色。阿蘅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看婆婆枯枝似的手指揭开神龛黄绸。檀木托盘中躺着只血玉镯,
暗红色纹路在烛火下像极了凝固的血脉。"光绪二十三年我进的门,
这镯子就在井台浸过三遍。"婆婆的护甲划过玉镯内壁,暗哑的刮擦声惊得供桌上白烛乱颤,
"王家的女人,生要戴着它敬祖宗,死要戴着它见阎罗。
"阿蘅忽然想起昨日洗衣时听厨娘嚼舌根。说东院那口八角井吞过三房姨太太,
最近投井的是前年刚抬进来的冲喜丫头。井栏青苔格外肥厚处,
隐约能瞧见半枚指甲盖大小的胭脂印。"伸手!"玉镯触到皮肤的刹那,
阿蘅猛地打了个寒颤。那玉是温的,温得像是刚从活人腕子上褪下来。
婆婆攥着她的手往供桌前拽,神主牌位上的金漆突然簌簌剥落,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木纹。
三更梆子响时,阿蘅摸到后院寻皂角。月光把井台照得惨白,
辘轳上缠着的麻绳不知何时断了一截,绳头参差的纤维像极了女人散乱的发梢。她俯身打水,
木桶磕在井壁发出空洞的回响。水面忽然漾起古怪的涟漪。阿蘅的倒影碎成千万片,
却又在某个瞬间拼凑出陌生的轮廓——那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腕上血玉镯红得刺目。
她抬手,井中人影也抬手,指尖堪堪触到阿蘅鼻尖时,辘轳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木桶坠入深井的闷响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夜枭。阿蘅踉跄后退,后腰撞上井台石栏。
青苔被蹭掉的地方露出半截暗红,像是经年的血迹,又像是......井水漫过青砖缝,
洇湿了阿蘅的千层底布鞋。她攥着半截麻绳往井口拽,木桶里竟沉着一只缠枝莲纹绣鞋。
银红缎面被井水泡成赭褐色,鞋尖珍珠却还泛着冷光——正是婆婆每逢祭祖才会穿的那双。
"作死的小蹄子!"后颈骤然剧痛。阿蘅栽进井台边的积水洼,额角磕在凸起的青石板上。
婆婆的紫檀拐杖带着腥风劈下来,却在她即将触到绣鞋时硬生生顿住。
"这是...这是..."婆婆喉管里发出浑浊的咕噜声,拐杖尖挑起绣鞋抖得像风中枯叶。
阿蘅蜷缩在月影里,看见那只总裹着玛瑙护甲的手,此刻正痉挛着抠进绣鞋内衬。
一张泛黄的薛涛笺飘落。阿蘅识字。七岁被卖进王家前,她爹是镇上唯一的代笔先生。
纸上游丝般的字迹刺进眼底:三月廿七,镯子嵌进骨头里了。
西跨院角门第三块活砖下埋着砒霜,留给后来人。婆婆突然发出夜枭似的惨笑。
她抓起绣鞋塞进宽袖,
枯瘦的手腕上血玉镯撞得叮当响:"二十年...二十年了还阴魂不散!
" 灯笼被撞翻在地,火舌舔上婆婆的织金马面裙,照得她扭曲的面容宛如壁画里的罗刹。
阿蘅趁乱摸到那张笺纸。纸角沾着暗褐色的指印,蜷曲的笔画像极了前日洗衣时,
在井栏青苔下发现的指甲痕。后厨传来杂沓脚步声,她将纸团塞进发髻,
却摸到满手腥黏——不知何时,腕上的血玉镯裂了道细纹。五更天鸡叫时,阿蘅被罚跪祠堂。
青砖地沁着经年的潮气,膝下蒲团露出霉烂的棉芯。供桌上并排放着三只血玉镯,
最旧的那只内圈刻着贞静柔嘉,正是昨夜婆婆腕上之物。"三姨太当年就是心气太高。
"厨娘来送饭时,眼睛瞟向祠堂梁柱。阿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第三根横梁上有道深褐色的勒痕,像条僵死的蜈蚣盘踞在描金彩绘间。"说是失足落井,
可收尸时..."厨娘突然噤声,往阿蘅手里塞了块桂花糕。甜腻香气里混着纸灰味,
糕底竟粘着半张《申报》,
铅字洇开了仍能辨认标题:女师大学生街头演说 倡婚姻自由斥缠足陋习
阿蘅把报纸团进衣襟时,祠堂门轴吱呀作响。月光将人影拉得老长,
婆婆捧着黑漆木匣立在门槛外,发间别着那枚沾了井水的珍珠。匣盖移开的刹那,
阿蘅听见自己血液结冰的声音——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六只缠丝银镯,
每只内侧都嵌着片带血的指甲。"王家的媳妇,活要见人..."婆婆的护甲刮过银镯,
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死要见镯。"后半夜起了雾。阿蘅缩在柴房草垛里,
就着气窗漏进的月光展开那张残报。油墨印着的女学生剪着齐耳短发,袖口露出半截银表链。
她把报纸折成方胜藏进袜筒,腕上血玉镯的裂纹突然蔓出红丝,在皮肤上拼出个蘅字。
井台方向传来重物落水声。阿蘅把草垛扒开条缝,看见两个小厮拖着麻袋往井边走。
麻袋口垂下绺绺长发,发梢系着的红头绳正是厨娘女儿杏儿常戴的那条。血玉镯骤然发烫,
她咬破舌尖才咽下惊呼,却见井底月光忽地大亮,水面浮出三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穿月白衫子的那个在笑。青石镇的新式学堂原是王家祠堂偏院。西墙根还留着半截断香炉,
铜锁锈得看不出麒麟纹样。阿蘅蹲在窗下捡风吹落的纸页时,
正听见里头传来洋铁皮喇叭的嗡鸣。"娜拉出走的摔门声,该震碎多少牌坊?
"说话人带着水汽氤氲的南边口音。阿蘅从窗棂豁口望进去,看见穿灰布长衫的背影,
襟口别着枚金壳怀表链子随动作晃荡——是省城来的沈先生,
镇里人都说他长衫底下套着洋装裤。纸页上的钢笔字洇着雨痕:吾辈须先挣断喉中锁,
方能谈女子之解放。阿蘅腕上的血玉镯突然收紧,裂纹处渗出朱砂似的液体,
在皮肤上烫出蜿蜒红痕。"偷听的女学生该罚站了。
"沈先生的声音惊得阿蘅跌坐在断砖堆里。怀表链子垂到她眼前晃,玻璃表盖内嵌着张小相,
短发女子环抱书本立在石库门前,正是《申报》照片里的女学生。祠堂后墙突然传来凿击声。
阿蘅缩在沈先生投下的阴影里,看他用瑞士军刀撬开第三块活砖。
青砖背面沾着干涸的血指印,凹槽里躺着只青铜匣,匣面麒麟的眼睛被剜去,
空洞处结着蛛网。"二十年前的物件,倒比活人干净。"沈先生指尖拂过匣面刻痕,
阿蘅看清那是密密麻麻的王字,每个字都套着枷锁形状的阴刻线。
血玉镯发出蜂鸣般的震颤,裂纹已蔓延成蛛网状。阿蘅在柴房拆开青铜匣时,
月光正照见匣底那叠日记残页。蝇头小楷写着:三月初七,镯子吸饱了血,
竟在夜里唱起前朝小调。我把它埋在石榴树下,根须缠着七姨太的趾骨。
血玉镯突然滚烫如烙铁。阿蘅扯下灶台上的抹布裹手,却见裂纹里钻出暗红色菌丝,
在棉布上疯长成玉珍二字——正是祠堂牌位上三姨太的闺名。五更梆子响过三遍时,
阿蘅摸到西跨院角门。青砖缝里真埋着个油纸包,砒霜粉被月光照得惨白。她蹲下身时,
背后猝然响起木屐声。"王家媳妇也配识字?"婆婆的织锦睡鞋碾过砖缝,
金线牡丹花瓣剐蹭着阿蘅手背。阿蘅攥紧油纸包抬头,惊觉婆婆发髻散了大半,
白蟒似的头发里缠着根红头绳——正是杏儿失踪那晚戴的样式。"沈先生托我带给您书。
"阿蘅忽然举起青铜匣里的日记残页。婆婆瞳孔骤缩,护甲劈手来夺,
腕上血玉镯撞在青铜匣边缘,竟脆生生断成两截。黑血从镯子断面喷涌而出,
在地砖上汇成个逃字。阿蘅倒退着撞开角门,门外石阶上放着沈先生的牛皮公文包,
露出半本《玩偶之家》的硬壳封面。祠堂梁柱的裂缝里塞着半盒洋火。阿蘅踮脚去够时,
血玉镯碎片割破袖管,暗红菌丝顺着伤口爬进血管。最顶端的火柴梗上印着大英公司
字样,磷面早被潮气蚀成斑驳的绿。"原来三姨太也藏过火种。"阿蘅把火柴盒贴在心口,
听见青铜匣在供桌下震动。匣底夹层弹开的瞬间,霉变的官契纷纷扬扬落下来,
每张都按着朱砂手印——光绪三年王李氏、宣统二年陈招娣、民国六年林阿蘅。
她的卖身契上沾着褐斑。八岁那年的记忆突然涌入:爹的咳血浸透契纸,
中人用烟枪烫她虎口逼着画押。阿蘅攥紧火柴盒,磷粉簌簌落进青铜匣,
烧着了一叠缠足记录单。火光照亮祠堂匾额。贞烈流芳四个金字剥落处,
露出底层吃人的墨迹。阿蘅想起沈先生说的:礼教二字,细看都是齿痕。
巡夜梆子响到西跨院时,阿蘅正用发簪挑开地窖铜锁。腌菜坛间摆着口描金箱,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对缠足绣鞋,最小那双只有三寸长,鞋帮里侧绣着忍字。
血玉镯碎片突然在袖中发烫。阿蘅把它们倒在青砖地上,
锋利的断口竟自动拼成地图——镇外乱葬岗被朱砂圈着,
旁边是沈先生用钢笔添的新式医院标记。"好个贞烈流芳!"婆婆的暴喝在窖顶炸响。
阿蘅慌忙将地图塞进缠足布,转身看见婆婆提着气死风灯,
火光映出她脖颈的淤痕——正是青铜匣里卖身契上画押的位置。
"你们这些读过洋书的..."婆婆的护甲掐进阿蘅肩胛,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当年就该跟着三姨太沉井!"地窖突然剧烈晃动。腌菜坛接连爆裂,
黑褐汁液在地上汇成个人形。阿蘅趁机挣脱,腕上残留的血玉镯突然收缩,
在皮肉烙出医院的凸痕。五更天露重时,阿蘅蜷在学堂杂物间。
沈先生留下的《新青年》卷了边,空白处批注着:娜拉出走后,该是砸窗的声响。
她对着气窗月光展开血玉地图,
发现乱葬岗标注处叠印着三姨太的簪花小楷:麒麟锁眼在碑林。第一声鸡鸣刺破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