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婆山顶的铜壶滴漏到第七个时辰时,太叔秋瑾腕间最后一截引魂铃铛坠落在地。
青铜碎片滚过青玉砖面,在路央绣着并蒂莲的鞋尖前碎成齑粉。
“大人,您醒了?
先喝口水。”
侍女驾轻就熟地将鎏金杯盏,端至秋瑾嘴角边,水面映出张玉雕般的面孔。
秋瑾垂眸啜饮时,睫毛都不曾颤动半分,连吞咽的喉结滚动都与铜壶滴漏同频。
“请将军进来吧!”
路央扶着秋瑾起身坐好,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花荣庭掀帘而入,带着清晨的山风,惊动了檐角十八串镇魂铃。
青年将军玄甲未卸,肩头还凝着梦婆山间的夜露,看样子也是一夜未眠。
在距她七步处生生刹住脚步,紧皱起的眉头,微微展开。
案头烛火被他的气息拂动,秋瑾的影子晃了晃。
“家父...”“九嶷山,乾位三十丈,巽位藏风穴。”
秋瑾指尖蘸着冷茶在案上勾画,水痕精准如墨斗弹线。
花荣庭盯着逐渐显现的山势图,却突然问道:“家父是战死还是被害?”
烛光下,女子微微一顿,却并未说话。
秋瑾抽回手的动作像收剑入鞘,“令尊棺椁被九十九道血链缠着,需用至阴之血...”“我问的是这个吗!”
花荣庭突然暴喝,震得案头烛泪横流。
“三年前北疆雪夜,父亲曾给我写过家书。
他镇守边疆数十年,经历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不是没有过九死一生。
但我不相信三年前那场战役,就能…能把他带走!
大人,我不想当个糊涂鬼!”
秋瑾望着花荣庭暴怒的神情,忽然歪了歪头。
这个本该属于困惑的神态,在她做来像是傀儡师扯错了丝线。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也可能在小沟里翻船啊。”
子夜的风钻进窗棂时,秋瑾正在描第七幅阵图。
路央跪坐在蒲团上穿引魂绳,看着朱砂笔尖突然顿在“震”位——那里本该是生门,却被改画成困龙锁。
“大人...”“说。”
“花将军在廊下跪了三个时辰了。”
秋瑾笔锋未停,在阵眼处添了只血蝶:“他父魂说过,子嗣眼泪会污了往生路。”
路央捏着银针的手微微发颤,三日前大人从九嶷山魂归来时,肩头趴着个浑身是血的童灵。
那孩子抓着她脖颈时,大人也是这样平静地画着符咒,首到符纸烧成青烟,童灵消散。
铜漏滴到丑时三刻,秋瑾忽然搁笔。
她走到廊下俯视着花荣庭,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成刑架与囚徒的姿态。
“令尊心脉是被孔雀胆混着尸毒蚀穿的。”
花荣庭猛然抬头,玄甲撞出金石之声。
“棺上凶器是浸过巫族血咒的玄铁钉,钉尾刻着镇国公府的麒麟纹。”
青年将军眼底漫出血丝,像雪地里炸开的红梅。
“至于莫阳侯...”秋瑾从袖中取出半块玉珏,“他佩剑上的穗子,是用你母亲头发编的。”
玉珏落地碎裂的声响惊飞寒鸦,花荣庭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秋瑾望着他扭曲的面容,忽然伸手触碰他眼角的湿痕。
指尖水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低头轻嗅:“原来这就是眼泪。”
---五更天的梆子敲到第西响时,秋瑾正在给引魂灯添鲛油。
灯芯突然爆出青焰,映出墙上密密麻麻的暗纹——细看竟是三百六十五道血指痕,最深处嵌着半枚断裂的指甲。
“大人,花家是百年将军府。
莫阳侯虽是花家庶出,但花老将军待他不薄。
他为何要联合镇国公府,对他下黑手?”
路央捧着犀角梳的手,顿了顿,神情困惑。
铜镜中映出秋瑾更衣的身影,素白中衣褪下时,露出后背狰狞的图腾——九十九个童灵咬痕组成的往生阵。
“世人都爱追名逐利,没几个人可以经得起诱惑。
也有人因妒生恨,心生不满,或是想取而代之。
不是很平常?”
路央年岁小,对于人性的贪婪,还是很困惑。
想不通就不去想,路央看着秋瑾背上图腾。
“大人,您背上的图腾就是往生阵?”
“嗯,等花荣庭安置好九嶷山的尸骨,自然会消失的。”
这也是为什么秋瑾选择要告诉花荣庭,花塚野的死因。
花塚野的尸骨一看,就知道是中毒了。
而且棺上还有巫族的玄铁钉,这些东西凑在一起,傻子都知道有阴谋。
更何况,那些童灵的尸骸,总得有个人替她去收……只是此举,只怕那些人要狗急跳墙了。
清晨的山风,总是格外冷冽。
秋瑾摸着胸口,感受着心脉的跳动,仍觉得那里空荡荡的。
她师父说:“梦婆一脉,终究都会死在替人寻魂的路上。”
所以,她师父二十五死在了她跟前。
那夜的风,也是这般吹着,师父如往常一样躺在榻上。
她就坐在一旁,静静的等待着。
首到天光大亮,师父还是没有醒,成姨大哭,她才知道师父走了。
那时,她十二岁。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跪着,看着师父的死魂被铁链拖进忘川的场景。
“秋瑾,梦婆一脉逆天行事,皆是自残封口。
死后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后悔吗?
害怕吗?”
秋瑾无声地问了句,“何为后悔?
何为害怕?”
她师父满眼疼惜的看着她,勉强笑了笑。
“你是天选的梦婆。”
她没听明白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也没在意。
她不会难过,不会生气,也不知害怕恐惧为何物。
首到她十三岁,真正成为了梦婆,她才有了情绪波动。
每次入梦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些情绪波动。
她会同情花塚野的遭遇,也会觉得活埋那些小童,太过残忍。
甚至,她会觉得他们都是可怜人!
师父不在了,也没有人可以帮她解惑。
师叔身为国师,有他自己的责任,她见不到他。
或许可以写信问问他,如今这样的梦婆,不知是好,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