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稻场初见1978年的秋阳烤着凤鸣村的稻场,林秀竹弯腰拾起最后一捆稻穗,
脖颈上的汗珠顺着蓝布衫的褶皱滑进衣领。她直起腰时,
正看见生产队的记分员在木板前画圈。"秀竹姐,又是九分。"同组的春桃凑过来咬耳朵,
黑葡萄似的眼睛往稻场东头瞥,"你看陈家那小子,昨天割了三亩地,今天又往山上跑。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林秀竹看见个穿灰褂子的背影。那人肩头搭着麻绳,裤脚卷到膝盖,
露出的小腿肌肉像山涧边的青石般棱角分明。前日暴雨冲垮了后山堰塘,他是去修堤的。
"陈庆生!"生产队长赵德福的破锣嗓子炸响,"不挣工分倒去当活菩萨?
"他捏着旱烟杆敲打记分板,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修堤算你五个工分,爱干不干!
"稻场上四十多双眼睛都盯着那个背影。陈庆生转过身来,林秀竹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
浓眉压着狭长的眼,鼻梁像村口老槐树的枝干般挺拔,嘴角却抿得死紧。
他甩了甩沾着草屑的短发:"堰塘垮了,山下三十亩水田都要遭殃。""放你娘的屁!
"赵德福啐了口黄痰,"老子当队长二十年,发洪水都见七八回了!
"他晃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到稻垛旁,草帽檐在陈庆生脸上投下阴影,
"你爹当年给公社修水渠砸断腿,也没见你如今这么能耐。
"林秀竹看见陈庆生的拳头攥紧了。她忽然想起前日暴雨,
自家屋后那棵歪脖子枣树被雷劈断,就是这个年轻人帮着拾掇的。
当时他肩头扛着碗口粗的树干,雨水顺着喉结往下淌,却连她递的蓑衣都不肯接。
"五个工分就五个。"陈庆生突然笑了,白牙在古铜色脸庞上格外晃眼,"等秋汛来了,
赵队长别求着我去垒沙包。"稻场上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春桃扯了扯林秀竹的衣角,
却发现她正盯着陈庆生肩头的补丁出神。那补丁针脚细密,倒像是男人自己缝的。
太阳西斜时,林秀竹去保管室交农具,听见赵德福跟会计在窗根底下嘀咕。
"陈家那小子要反天?当年他爹在公社闹事,
可是挨了三场批斗......"保管室的木门吱呀作响,林秀竹抱着一摞镰刀撞见陈庆生。
暮色里他眼窝深邃,目光扫过她泛红的耳尖,忽然伸手接过了最沉的那把铁镰。
"小心锈了手。"他的指节蹭过她手背,带着粗茧的温度。
林秀竹闻到他身上有松油混着汗水的味道,像是后山那片松树林在夏日暴晒后的气息。
夜色漫上来时,林秀竹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照亮土墙上贴着的"农业学大寨"标语,
父亲在里屋咳得像破风箱。她舀了半碗稀粥,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沙沙的响动。
竹篱笆的缝隙里塞着个油纸包,打开是晒干的野菊花。暮色中那个远去的背影肩头微塌,
裤脚还沾着新鲜的黄泥。第二章 药香惊夜寒露过后的第七天,
晒谷场上铺开的稻谷像块褪色的金毯。林秀竹蹲在东南角的谷堆旁,
竹耙扫起的尘埃在晨光里打着旋,落在她补了三层的裤膝盖上。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
公社新拨的脱粒机正在西头作业,铁皮滚筒转动的阴影投在土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秀竹姐!"春桃的粗辫子从谷垛后头钻出来,沾着草屑的碎花袖套蹭上她的胳膊,
"赵满仓他娘在保管室称白面呢,说是下聘的..."话音被突突的引擎声碾碎。
林秀竹望着谷堆缝隙里挣扎的蝼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天前她在赤脚医生那里抓药,
听见赵德福跟人炫耀:"城里供销社弄来的精面,五十斤换个小媳妇,划算得很。
"日头爬到晒场中央时,那两袋白面果然戳在了保管室门口。帆布袋上印着鲜红的"奖"字,
边缘还沾着粮库的陈年霉斑。村支书媳妇王金凤踩着塑料凉鞋踱过来,
鞋跟的泥巴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留下蜗牛爬过似的痕迹。"竹丫头,
你爹咳血的被单该换换了。"王金凤腕上的银镯叮咚作响,
那是用前年饥荒时克扣的救济粮打的。她枯树枝似的手捏住林秀竹的下巴,
金戒指在姑娘脸颊压出个月牙印,"满仓虽说腿脚不利索,可家里存着三转一响呢。
"晒场西头突然爆发出哄笑。赵满仓拄着枣木拐杖,正用糖块逗弄流鼻涕的孩童。
他右腿空荡荡的裤管在秋风里晃荡——那是去年偷伐公社林木时被滚木砸的。
林秀竹盯着他脖颈上缠的红绸布,那抹刺眼的红让她想起正月里杀年猪时接血的木盆。
暮色染红晒场时,林秀竹在谷堆里摸到颗发芽的麦粒。她想起陈庆生修堰塘那天,
裤脚别着的野麦穗也是这样青中透黄。保管室的算盘声噼啪作响,
王金凤尖利的嗓音穿透窗纸:"初八送聘礼,十五过门!那病痨鬼撑不了几天,
得赶紧冲喜..."夜风卷着药渣味钻进鼻孔时,林秀竹正跪在灶台前吹火。
土墙上"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缺了半截,月光从漏风的窗棂挤进来,
照着草席上蜷缩的身影。林父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咳出的血沫子星星点点溅在女儿手背,
比灶膛里的火星还要烫人。"爹,咱喝口粥。"她托起父亲轻得像谷壳的身子,
陶碗里的野菜粥晃出细纹。老人浑浊的眼球突然暴突,
的腕子:"竹...竹...箱底...红布包..."樟木箱底的红布包着一对绞丝银镯,
那是娘临终前从溃烂的手腕上硬摘下来的。林秀竹贴着冰凉的银器,
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月光忽然被什么东西挡住,她转头看见窗纸破洞外闪过道黑影,
像被惊飞的夜枭。后山的松涛声盖住了脚步声。林秀竹攥着劈柴刀摸到院墙根,
发现竹篱笆上挂着个湿漉漉的麻布包。打开是七株沾着夜露的七叶莲,
根须间还裹着鹰愁涧特有的红黏土。
她突然想起晌午春桃的话:"陈庆生天没亮就背着药篓上山了,
赵德福骂他挣工分不要命..."露水打湿的草鞋陷进泥里时,林秀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鹰愁涧的悬崖在月光下泛着白骨般的冷光,岩缝里钻出的野藤像垂死者的手臂。
她摸到第三道山梁时,终于听见碎石滚落的响动。"不要命了?"陈庆生的低喝从头顶炸响。
他整个人悬在崖柏枝桠间,腰间麻绳在石棱上磨得起了毛边。
林秀竹仰头望见的画面多年后仍清晰如昨:青年古铜色的后颈沁着血珠,
肩胛骨随着采药动作起伏如展翅的鹰,而在他指尖三寸处,那丛石斛草正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碎石簌簌落下。陈庆生突然翻身荡向左侧,布鞋底在岩壁上擦出火星。
林秀竹的惊呼卡在喉咙里,眼看着他单手抓住凸起的岩角,药篓里的三七哗啦啦往下掉。
"接住!"他甩下来的野山参划过弧线,根须扫过她睫毛时带着苦腥气。
当最后那株石斛草被抛进背篓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陈庆生顺着麻绳滑下来,
掌心被勒出的血痕在晨光里发黑。"你爹的肺痨,"他扯下束发的草绳扎紧伤口,
"得用七叶莲配着石斛煎足七个时辰。"林秀竹盯着他破裂的裤腿,
那里露出的伤疤像条蜈蚣。
"赵家要抢初八送聘..."她发现自己竟在数他睫毛上凝的露珠。
陈庆生包扎的动作顿了顿,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拿着,遇到难处就去公社找李文书。
"纸包里是晒干的野山参,须子用红绳仔细捆着。林秀竹触到他指尖的老茧,
那温度让她想起暴雨夜塞进怀里的野菊花。晨雾漫上来时,
她看见青年转身时后腰别的柴刀——刀刃缺了口,却磨得雪亮。回村的小道上露水渐消。
林秀竹在岔路口撞见挑水的春桃,
姑娘的水桶惊起圈圈涟漪:"赵满仓带了帮二流子在你家院墙外画喜字呢!
"她撩起衣襟擦汗时,露出腰间被王金凤掐出的淤青,
"说是要用红漆把标语盖了..."林秀竹冲进自家院门时,正看见赵满仓用拐杖戳着土墙。
"这儿贴双喜,"他扭头朝跟班吆喝,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
"那破标语早该..."话音戛然而止。林秀竹举着劈柴刀站在晨光里,
刀尖上的露珠滴在红漆桶中,溅起血似的涟漪。"滚出去。"她声音抖得厉害,
腕上的银镯却纹丝不动。赵满仓的拐杖在泥地上划出凌乱的沟壑,
突然咧嘴笑了:"小娘们装什么烈女?
你爹棺材板还是老子给打的..."瓦罐碎裂声打断了污言秽语。
林秀竹看着滚到脚边的陶罐,那是娘生前腌咸菜的。陈庆生不知何时出现在篱笆外,
手里拎着的药包还在往下滴水。"赵德福克扣了公社拨给五保户的救济粮,
"他踩住满地狼藉中的红漆刷,"你说这事捅到县里..."日头完全升起时,
林秀竹在灶膛前添了把松针。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陈庆生倚着柴堆昏睡,
染血的布条从肩头滑落半截。她望着火光在他眉骨投下的阴影,
忽然发现他左耳垂有道旧疤——像是被什么利器贯穿的。院墙外传来公鸡打鸣声时,
药香已浸透每道墙缝。林秀竹舀起勺汤药吹了吹,忽然瞥见陈庆生衣襟里掉出半张纸片。
泛黄的纸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草药图示,又像是她看不懂的算式。
晨风卷着纸片贴到药罐边,在蒸汽里渐渐蜷曲成灰蝶的模样。
第三章 暴雨断桥惊蛰前的闷雷在屋檐上滚了三日,林秀竹晾在竹竿上的药渣始终没干透。
春桃踩着泥浆跑来报信时,
她正对着油灯研究那张从陈庆生衣襟掉落的纸片——泛黄的卷烟纸上画着奇怪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