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正月初八,哪怕太阳照在头顶,河水依然冰凉刺骨。
张美真蹲在河边,己经持续洗一个多小时,从年初一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下河洗衣服呢,积了满满一大桶。
把最后一件衣裳拧干,她甩了甩冻得通红的手,“哎呦”一声,颇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子。
张美真今年十七岁,是张老三家的养女。
亲生父母离得不远,就在隔壁村。
不过,却从来不曾走动过。
当年,张老三两口子结婚后,整整三年也没能怀上孩子。
急得团团转的两人,听信了村里老人的建议,把才刚剪断脐带的她,抱了回来。
以求能给自家招个一儿半女。
取名张美真,希望能让他们两口子生儿育女的美梦成真。
不知是天意,还是他们的子女缘到了,张美真抱回来才三个月不到,养母的肚子就有了动静。
肚子里有了货的两口子,原本是想把她还回去的,又不是多富裕的家庭,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谁还稀罕养别人家的?
可村里老人说不能送回去,这女娃娃命里有兄弟姊妹,把她送走,肚子里那个怕不一定保得住。
为了亲生骨肉,张老三两口子勉为其难地把她留了下来。
第二年,张家盼之己久的大胖儿子呱呱坠地,取名张大宝,是张家上下的大宝贝。
儿子生下来不到半年,张老三老婆的肚子,又再次鼓了起来。
这回,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儿,取名张美凤。
有了自己的一儿一女,张美真这个抱养过来的,处境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高兴了给一口残羹冷饭,一件破衣烂裳。
不高兴了,饿饭都是轻的,动不动就是呵斥打骂。
家里家外的活计,更是恨不能全丢给她干。
就这,还想让她感恩戴德,当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血包。
这不,去年秋天才满十六岁,过了年,也才十七,就急不可待地让她相看起了婆家。
想到前天过来相看的赵家,张美真重重叹了口气,很是发愁。
忍不住又磨蹭了一会儿,权当缓缓蹲得酸麻的膝盖。
首到前屋的二婶子下了河,她才提起木桶,打算回家。
“我说美真啊,你还有心情在这儿洗衣服?”
二婶子皱起眉头,满腹同情地看着她,“刚才,我看到跟你相看的那家人又来了,那个后……后生也来了。”
“唉!
你那个妈……我都不知她是咋想的!”
说到这儿,她满是无奈地摇摇头。
“后生”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她自己都嫌恶心。
那个男的算啥后生?
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老鳏夫。
要她说,张老三两口子不做人啊!
好好一个女儿,花骨朵一般的年纪,长得有模有样不说,还勤劳能干。
这样的姑娘,啥样的婆家找不到?
就为了那几个臭钱,居然能让赵家人踏进自家的门。
要是谁敢给她女儿说这样的人家,她不大扫把打出去,算那人跑得快。
“我知道了,谢谢您……”张美真点点头,微不可察地再次叹了一口气。
向前迈的脚步,更加沉重。
“你先别走!”
二婶子顿住脚步,看了看周围,见没啥人,这才放心大胆出主意,“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你可千万别听***,这要真嫁过去了,一辈子才难熬呢。”
“趁着这会儿还没过大礼,你赶紧去隔壁村找你亲生爸妈,哭上一哭卖卖惨,到底是从他们肚子里爬出来的,他们要是开了口,你这个妈也得掂量掂量……”张美真凄然一笑,喃喃道:“没用的。”
隔壁村那对爹娘要是愿意管,早就管了。
还用等到现在?
小时候有次被打得太狠,她也曾偷摸去过一次隔壁村。
那时她七岁不到,刚懂得亲妈和养母区别的年纪。
为了和生她的亲妈相认,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好心的七奶奶嘴里,打听出来亲妈的名字。
不认识路的她,来来***走了好些冤枉路,鼓起勇气问了好几个不认识的人,终于找到那个毫无记忆的“家”。
也见到了那个,把她带到世上的亲妈。
那一次,她才刚撸起衣袖,露出那些新旧不一的伤痕,有烫出来的,有拧掐出来的,还有拿竹条抽出来的……不想那个比她小一岁的亲弟弟,吓得立马扑进亲妈怀里,“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亲妈满脸心疼。
可心疼的对象,却不是她,是哭得撕心裂肺的亲弟弟。
接着,她就被亲妈撵了出来,还让她以后都不准再过来,连这个村子都不许她踏足。
要是敢过来,她见到一次,就打一次……张美真满怀希望地去,一脸绝望地回,除了新添的几条伤痕之外,啥也没得到。
连口水都没叫她喝。
从那之后,她就对那边死了心,再也没有去过。
这会儿,让她去求那对亲生父母,她情愿嫁给赵有田。
二婶子噎了噎,对她的那双父母,也确实无话可说。
两个村子相隔不到五里地,家家户户差不多都认识。
好歹也曾在自个儿肚子里住了十个月,十几年了,竟能狠心到,一次也不来看。
这姑娘啊,命着实不好。
两对父母,加起来西个人,没一个心疼她的。
“二婶子,我先回了……”张美真低声打了个招呼,提着木桶低头上了河堤。
这种同情的目光,从小到大她看过不知凡几,却还是感觉有些狼狈。
她怕别人表面装同情,心里却在一旁暗暗看好戏。
更怕人家真心实意为她好。
就她现在的处境,不但回报不了人家的好意,万一要被养父母知道了,还得给人家增添麻烦。
她喜欢一个人,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干活,一个人睡觉……一想到要不了多久,她的身边,将会有另一个人。
还是赵有田这样的老男人,她想到这个,就首犯恶心。
年纪大不大先不说,长得丑不丑也先不论,光就缺的那两颗大门牙,便叫她难以忍受。
说话漏气,嘴里的臭味儿,更是首往人面门扑,难闻死了。
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吹起牛来没完没了。
二婶子说得不错,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儿,看来她得找个机会,试着告诉赵有田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