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芦苇荡里凝成细珠,陆明的草鞋陷进淤泥,惊起两三只鹭鸶。
他数着第七个脚印里的血渍——从涿郡西门潜出至今,秦大郎带他绕了三十里沼泽,沿途七处暗哨都有这种用鸭血画的三角标记。
“前面就是饮马滩。”
秦大郎拨开垂柳,露出对岸嶙峋石壁。
陆明眯眼望去,石缝间闪过半片生锈的札甲,忽然想起《隋书》记载,大业七年王薄在长白山起义时,最先用的就是溃兵遗甲。
木筏刚抵浅滩,芦苇丛里蹿出六个持槊汉子。
为首者脸上横贯刀疤,槊尖抵住陆明咽喉:“生面孔也敢来饮马滩?”
“疤爷,这是造净水器的陆兄弟。”
秦大郎从怀中掏出竹筒,倒出清亮的水流。
唤作疤爷的汉子喉结动了动,槊尖稍偏三寸:“大当家昨夜犯热病,若你能治...”话音未落,东面忽然响起号角声。
陆明耳膜发胀,这分明是骁果军的犀角号!
疤爷脸色骤变,石壁后冲出百余衣衫褴褛的汉子,有人握着柴刀,有人举着绑石块的木棍。
“宇文家的黑骑!”
瞭望塔上传来嘶吼。
陆明被秦大郎拽着奔上高坡,见五里外烟尘滚滚,约三百轻骑正呈雁形包抄而来,玄色旌旗上绣着金色狼头。
疤爷啐出口血痰:“***宇文智及,半月前屠了三个庄子,今日竟追到这里!”
起义军们开始往石洞退却,几个少年慌乱中撞翻了粟米垛。
陆明盯着越来越近的骑阵,突然抓住疤爷的札甲:“给我二十张猎弓,再找三十个会凫水的!”
半刻钟后,陆明趴在芦苇丛里,听着心跳与马蹄声共振。
他身侧伏着二十猎户,每人身旁摆着三支箭——这是饮马滩全部存箭。
更远处的河湾里,三十汉子口含芦管潜在水中,手中攥着浸油的草绳。
“三百步...两百步...”陆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前世在工地看的《武经总要》在脑中浮现,当先一骑突然马失前蹄——他提前让人在浅滩埋了木蒺藜!
轰然倒地的战马引发连锁反应,冲锋阵型顿时大乱。
陆明暴喝:“放箭!”
猎户们拉满的弓弦震落晨露,箭雨专射马腿。
这些用鱼胶加固的箭簇虽不如官制锋利,却足够让战马惊蹶。
“点火!”
秦大郎在河湾大吼。
三十条火蛇顺油绳窜起,顷刻间在骑兵后方筑起火墙。
浓烟裹着马匹的悲鸣,宇文部曲的玄甲在火光中成了活靶子。
“侧翼有伏兵!”
官军突然响起惊呼。
只见西面山坡冲下百余举旗的义军,当先一匹枣红马上,绯色身影如流火掠空。
陆明瞳孔骤缩——那竟是个挽双刀的女子!
女子绿袍当风,刀光过处血线纵横。
她的双刀法颇为古怪,专削马腿关节,倒像是...陆明突然想起大学时见过的唐代壁画,这分明是西域传来的胡旋刀法!
“发什么愣!”
后颈突然被冰凉刀刃贴住。
陆明转头对上一双含霜凤目,女子面纱被剑气掀开半角,露出鼻梁上淡红小痣。
她刀尖挑飞射来的流矢,顺势将陆明拽上马背:“抱紧!”
马匹冲下山坡的瞬间,陆明嗅到女子发间混着药香的血腥味。
身后追兵己至,他忽然摸到鞍侧挂着的牛皮囊——是火折子!
扯开皮囊将硝粉撒向空中,火折子迎风爆燃,追兵顿时被火雨逼退。
待奔回石洞,陆明滚鞍下马,发现掌心全是缰绳勒出的血痕。
女子掀开面纱,露出小麦色脸庞,右颊还溅着道血痕:“你这纵火术,从何处学来?”
“萧娘子!”
疤爷匆匆赶来,“大当家服药后己能坐起,这位...”他看向陆明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陆明却盯着女子腰间晃动的玉佩——那上面分明刻着“兰陵萧氏”的篆文!
“家父萧铣,讳名上天下罡。”
女子突然开口,惊得陆明倒退半步。
史书里那个占据巴陵的梁朝后裔,此刻竟活生生站在面前!
萧月宁双刀归鞘,忽然贴近他耳畔:“你见我军旗时瞳孔骤缩,可是识得这五穗嘉禾旗?”
陆明后背沁出冷汗。
他当然知道,三年后萧铣在江陵称帝时,用的正是五穗禾旗。
正欲搪塞,洞外忽然传来鸣金声。
秦大郎浑身是血冲进来:“宇文智及要火攻!”
众人涌到洞口,见官军正在组装床弩,箭杆上绑着浸油的麻布。
萧月宁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石洞若被火封...”陆明突然冲向粮垛,扯下盖粟米的苇席:“快拆所有门板!
秦大哥带人挖两条地沟,要七尺深!”
他在泥地上画出两道弧线,“萧姑娘,借你双刀一用。”
三个时辰后,宇文智及在坡上眯起眼睛。
床弩射出火箭的刹那,他看见石洞口突然竖起十余面湿漉漉的门板,火焰撞上水雾竟自行熄灭。
更诡异的是,义军阵前出现两道新月形土沟,冲锋的战马纷纷陷落其中。
“将军!
西面出现运粮队!”
副将突然惊呼。
宇文智及调转马头,见数里外确有车队蜿蜒,旌旗上绣着“唐国公李”字样。
他咬牙看着洞窟前那个指挥若定的青衫身影,突然冷笑:“传令,转道河间——这伙反贼,迟早是我的。”
洞窟内,陆明正用烧焦的树枝在地上画图:“我们在东沟埋尖木桩,西侧崖壁可以设滚石...”抬起头,发现萧月宁正用刀尖挑起他的袖口,露出臂上被火星灼伤的旧痕。
“陆先生究竟是何人?”
她指尖拂过伤疤,沾了止血药粉,“这套沟垒之法,便是家父帐下参军事也未必通晓。”
陆明嗅着突然浓郁的药香,望着洞外渐暗的天色。
他知道,大业七年的星火己经开始燎原,而自己臂上这道疤,终将成为撕裂隋末长夜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