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寒夜,陆勉在呛人的烟雾中醒来,揉着朦胧的睡眼爬出被窝,屋子外头是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门枢碎裂瓷器响绝,一阵阵的凄厉叫喊又嘎然而止。
屋外火光冲天,屋内烟雾呛人,瘦小的身影杵在窗前想一探究竟这人影幢幢的状况。
直到姜衍的到来,他极快的抓起袄裙披在她身上,陆勉见他手里握着剑正泛寒光,而他衣上更是染着黑色的印迹,却是这昏黄中隐没的血色。
姜衍的神色又是那样焦急,欲言又止,陆勉感到府里发生的事一定很不好。而姜衍即刻握起她冰冷哆嗦的小手,步出屋子。
焦糊味扑面而来,烟雾弥漫,往日最熟悉的游廊门庭、便道厢房如今却是冗长陌生,姜衍察觉她的不安,将她的脸埋低,以躲开这惨绝的景象,又祈望那些暗夜修罗们千万不要杀到跟前,以期这条密林小道中的狭小狗洞能逃出升天。
终于终于,在晨曦映出白光的时候,她和他站在一处山丘上,小小的身躯映着皑皑白雪,眺望硝烟升腾的方向,那是她的家,陆府的火烧了很久,最后只剩一些残垣断壁。
姜衍也是用尽了气力,跪倒在了雪地上,那条自肩斜下的血痕,晕的越来越深,陆勉哆嗦的屈下膝,抓住他的胳膊,氤着泪水望着那深刻入骨的伤痕。
难以想象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受了那么重的伤,她哽咽道,“姜衍哥哥,你受伤了,我们赶快去张大夫那里。”
说着拉着他的胳膊欲起身,姜衍却无奈苦笑,望着眼前的女孩儿稚嫩蒲扇般凝着冰凌的双睫,要是武功再好些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了,等安排好了这孩子的去处也算报了当初夫人的人情。
陆勉稚起幼眉,亦担忧着家人。就在之前她更害怕极了,疾走中撞见的侍女小春,倒在地上一滩暗红的血水中,那睁圆静止的眼睛在她意识中挥之不去,而往后多少日夜那双眼睛同焦糊的气味如刻痕一样的在梦中回荡。
姜衍紧握着剑支撑自己疲惫的身体,疼痛袭来,用衣袖轻抚眼前孩子沾有烟灰的额头,吃力道,“对不起,小勉,昨夜我按夫人的话,带你出来,可是现在我好像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但是夫人已经安排了接你的人,只要等在这里,就会有人来接你去京城。”
“我记得娘的教诲,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也要勇敢无畏走下去。”眼前的小女孩肃然说道。
若是印证这句话的时刻,她又怎能想到竟是这么突然又悲凉,她怎知原本的一切已然消逝,剩下的只是对前途陌路的荒芜未知。
凶残的黑影携刀而至,姜衍咬牙将陆勉护在身后格剑相对,低声对身后的陆勉道,“记住,等会一有空隙什么都别想也别问你只能拼命往林子里跑。”
说着便冲向眼前的三个黑衣人,以一敌三只一击姜衍即感渺茫,奈何身负重伤,他只能吸引战力,契一丝空隙,让身后的人逃往右侧的树林子里。
小小的身影眼见姜衍的用意,他奋力击杀了一人拉锯开另外两人,劈剑泣血嘶吼,“快跑!”
陆勉握拳而奔,尘雪在身后飞溅,跑的可要窒息,那深色的雪松林就在眼前,冷气从口鼻倒灌,挤压胸腔头晕目眩,可她不能停下。
眼前飞窜起一道黑影,竟是第四人,她急转迂回拼命而逃,身后的黑衣人顷刻一跃,手里刀刃直刺陆勉后背。
陆勉回头那刀尖直擦面庞落发丝毫,她惊恐滑落覆雪满身,顾不得疼翻身爬行,眼见黑衣人即刻得手,奋力击杀了身边的两人,重伤倒地的姜衍却苦于无法施救。
雪又依稀飘落起来,飘在脸上被眼泪熔化,苦涩的灌入心中,浑身不住的寒冷发颤。
远处似有驾马的蹄踏声,黑衣人举刀之间,一道白光似的身影在陆勉眼前落定,伴随着黑衣人颈间斜插一根飞针应声倒地。
陆勉面对他伸出的手并未回应,感念说了句多谢,翻身跑向了姜衍。
不多时灰白的杂色马抵达在面前只从宽阔的鼻子中呼着白气,踱步围着三人走了圈,来到白衣少年身后。
逆光望去只觉面容似曾相识,姜衍咬紧牙关勉强用剑支撑,站起时那刀伤又像是重新受了遍,忍着弥满的痛沙哑道,“阁下,是夫人的朋友吗?”
那少年脸颊轻转,似睥睨众生的眸,看了眼陆勉,转对姜衍,是清冷的声音,“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你,你是陆湘,我不多附坠,情况紧急望拜托你速带小姐离去。”夫人交代的人竟是这个陆湘。
姜衍倒是松了一口气,对抓着他衣摆的陆勉道,“小勉快走吧,这里也不安全。可要听陆湘的话。”
他继而轻声叮咛,“夫人说了,她希望小勉在那边就安心生活下去,不要想这里的事,今后无怨无恨,她跟大人也会尽快赶去。”他加了最后一句,是安慰陆勉,亦是直觉夫人不该…
“可是你怎么办?”尽管有许多疑问和担心,但陆勉眼下最担心受伤的姜衍,冰天雪地他好像走路都成问题,她看了看那身后的陆湘正是一副莫可名状的神情,她于是拜托道,“可不可以…”
而坐在雪地上的姜衍宽慰一笑,摆手说,“我本就在外游荡惯的,这不算什么,等我伤好后就去京城找你好不好。”
见他撑起从前的一副嬉笑无谓的表情,她也只有点头妥协,但却始终坚持,“你不跟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既知是母亲已做好安排,那就更不会放任重伤的姜衍不管了。
说起京城的苏府,她娘曾经对她说过她与爹的相识,名府的千金背离家族执念跟随寒门出身的小子远赴边陲凤远城,因而断绝了那里的一切。
那里没有他们的家!而昨夜州牧府的一切,惨死的小春,及伫立在火光中的那几个黑影,不会是一朝梦魇,她真不敢去深想!
陆湘走上前牵起陆勉的小手,转而道,“他我会派人处置。你且跟我走吧。”
这时另一个身影骑马赶到,手里执着一条红缨马鞭,披着华丽的白狐裘衣,眉眼轻舒,嫣然问道,“就是她吗!”
映着白雪,陆勉只觉得马背上的这个女子耀眼,她看着这个女子,又看向陆湘。
陆湘的脸上露出异样的表情,似笑非笑,还是说这冰冷的笑意才是契合他五官该有的——他们好像。
陆勉呆立,正趋步的陆湘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可陆勉的不安却在加深,就像不懂事的丫头一样,突然用劲甩出了他的手去。
这到令陆湘一怔,他神情温和,回头对上那止步站定睁着乌黑瞳仁的陆勉,将右手伸向陆勉,待她重新握回。
陆勉正讨厌刚刚自己的动作,她怎么可以不信任陆湘,她一定是像王婶说的那句被猪油蒙了心。
她是该信任陆湘的,他是陆宇叔的表侄,算下来还是同氏远亲,那次她被人劫持,是他击败了那个人,又背着她走下山路,她才幸免于难。
陆勉打消可恶的疑虑将手伸向他去,重新握回的两人的手却都冰冷。
不安,动荡,邃感不妙已太晚,姜衍欲喊出的声音哑在喉,只被一节树枝刹那击中背部,悄然伏倒雪地上,眼前茫茫白雪顿时黑压压。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令陆勉霎时挣开他的手去,而陆湘却紧握着她不松一毫,她焦急的用另一只手去扳去抓,右手被抓出红印的陆湘不怒反笑,将她另一只手也一同抓进,稍一使力握得手中的小手骨头铮响。
疼得陆勉觉得陆湘更加不怀好意,手不能用她就用脚踢他,他后退,她却不依不饶,使着劲踢他,见踢不中他,她伸头便是狠狠的一口咬在他的右手手背上,他眸一沉终于不再忍耐这个胡搅蛮缠的丫头,顷的一转手腕将她抛甩了出去。
陆勉就落在三丈开外的雪地上浑身滚满雪花,正对上远处一抹于马背上笑盈盈的家伙的视线,陆勉嗤之以鼻,可是躺在雪地上失去动静的姜衍的样子,直令她彻底发懵,脑袋轰轰作响。
“你们是坏人。”她的嘴唇上沾着也不知是他手上的血还是她唇齿被撞击裂开的血。
陆勉坐在雪地上揉着她痛麻的双手,眼含泪花像挨了打的小孩一样委屈喊叫道,“你是坏蛋,我不要你。我要去找卫伯伯,告诉他你们是坏人。”
“我的大小姐,只怕你没有机会了,从今以后你只有我,我让你笑便笑,我让你哭便哭。”陆湘一掳衣袖,走了过来冲她冷笑道,“记住了,你能活着皆是我的慈悲。”
陆勉怀疑自己耳朵是否听错这冷酷的话,这不是吓唬她的玩笑。
她虽是孩子,但能看懂此时陆湘脸色,阴鹜如这无情的冰雪天。她害怕凑近的陆湘直向后退坐,留他欲摸上她脑袋的手在半空冷场。
他对上她不知所措又愤怒的眼,突然玩味一笑。将手落到她头上的娃娃髻,抓住一只,不顾还在挣扎的她直将她拖拽上了马背。
旁边身靠着马双手抱握于胸前悠哉旁观的女子呵然感叹,“你怎么竟被一个小丫头弄得无计可施!带她去,可真要悔了她的天真,可怜的小丫头!”
“喂,那边那个怎么处置。”应是用树枝击中姜衍的蓝衣少年踱马而来,瞅过地上昏迷之人。
“不处置,便是最好的处置。”那陆湘幽冷一瞥,转而飞身上马,执了缰绳一喝而去。
那少年却是神色复杂,执缰未走,却听见身后轻魅的话音,“莫不是你也悲天悯人起来了。”
“善莫大焉嘛!青玉阿姐。”他蓦的回首,弯起的眉眼尤为狡黠,让人直想起冰雪里的一尾狐狸。
“去!臭狐狸。”那女子白他一眼,涂着鲜红丹蔻的手将缰绳一绕,白色轻盈的身影越过他的身畔,那颀长的珠白色发带恰带到他的面颊,亦像雪落在指尖轻盈。
荒芜雪地,只听那狡黠的少年兀自轻嗟一声,“诶呀,以为有个把好处,早知道就不跟过来了呢。”
而横趴在马背上的陆勉犹如一袋货物老实安静,她头痛手痛嘴巴痛,若再妄动,不知陆湘还会怎么对她发狠。
她脸朝着地面冷风如割不由得闭上眼睛,一路上陆湘策马而驰,颠簸中渐渐迷糊,兴许一觉醒来她能否去到帝都见到亲人。
不多时,三个身影悄然而至,先行的一人半屈在地上一按雪地中昏迷之人的颈相,脸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