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家的日子是压抑的,但也是快乐的。
压抑的是,我始终过着日复一日的日子,“活着”和“死去”这两个字始终像两条毒蛇一样紧紧纠缠着我。
时常想不到我还坚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意义,但是每每想要去死的时候,脑袋里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还有事情没做,我不能去死。
随着年龄渐长,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听到了——是我自己的声音。
可能是我这个身体强烈地想要活下去吧,既然来了,那就得过且过过下去。
后来我便不再想死去的事情了。
如今我的一双手己经能做得出很好吃的点心,也能梳出好些花样的发髻,绣活也做的拿的出手了,就连我一向最差的琴技现在偶尔也能炫一炫。
……至于快乐嘛……快乐当然是玉珠娘子给的。
玉珠娘子虽在诗书上并不精通,但在音律上确有绝佳天赋。
偶有一日听我哼了一首《东风破》,她便缠着我多哼几遍给她听,两三日便用她那把古琴把曲子给谱了出来。
当听到她浅吟低唱出:“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时,我不禁又想起千年以后的亲人朋友,控制不住地掩面哭泣。
玉珠娘子吓坏了,忙拿了手帕给我擦眼泪,“好福金,你怎么哭了?
可是我弹的太难听了?”
我看着她稚嫩可爱的小脸,“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没有,谢谢玉珠娘子,婢子只是想家了。
玉珠娘子的琴艺出神入化、鬼斧神工,让婢子听得身临其境、心旷神怡。”
玉珠掩嘴笑着,“好福金,你可莫要取笑我了……”我点点头,拉住她的手,“婢子说的是认真的。”
玉珠脸又刷一下红了,将我牵起,带我到园子中,说是谱曲眼睛累了,要出去走走。
其实这园子我也陪玉珠逛了十几日,每日向大娘子请安后,我们都会在这里扑一扑蝴蝶、赏一赏花的。
一开始还挺有趣,正是盛夏,却还有好些我叫不出名的花卉正开着。
最稀奇的莫过于那一盆昙花,种在陶土盆里,前几日晚上为守着它开花,我和玉珠在园子里蹲着都快被蚊子吃掉了。
我本是想让娘子进去等着,她却怕我喊她来不及,等会错过了好时机。
还有最西边墙外,有棵大槐树,越过了墙角一串串槐花长了出来。
按说这个时候己经很热不应该再有槐花,但是也许这处墙角更为阴凉的缘故,所以仍有十几串吊着。
玉珠娘子说想吃槐花。
我见这院墙偏僻也没人,就首接脱了鞋袜和小衫,扎了襦裙爬上树将那十几串通通摘下。
吓死我了,其实爬树并不可怕,但是那围着槐花“嗡嗡嗡”的蜜蜂可吓人了。
我嘴里一首念着“莫怪我,莫怪我……”虽然很害怕很累,但是下树来的时候看见***可爱的小团子吃得嘴巴鼓鼓的,一脸笑容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都化了。
……园子再大再美,逛着久了,就显得没那么稀奇了。
不禁觉得,我都逛得没意思,更何况玉珠在这园子里逛了更久呢,听玉珠说,她可从记事起,就没出过这园子。
“乞巧娘子也没出去玩过吗?”
我问。
“我生下时便气血不足,身体弱,阿耶不许我出门。”
玉珠摇摇头。
“唉!”
我叹了口气。
再看向墙角那伸进来的粗壮槐花枝,心里有了主意。
“娘子,你想看外面的世界吗?”
我问。
“不知道啊……有时候也还挺想的……但是……我可不敢爬树。”
玉珠看了眼我的表情急忙摆手。
“没有啦!
过两天,婢子定给给娘子一个惊喜!”
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嗯!
好福金。”
玉珠点着头,眼睛亮亮的。
……当我从身后拿出绳梯的时候,玉珠歪了歪脑袋,问我:“好福金,这是什么啊?”
娘子真的是很可爱,比年画娃娃还要软萌可爱,最喜欢的,就是她每次叫我的时候,要在我名字前加上一个“好”字。
每次听她这样叫我,不好也好了。
“这是绳梯,婢子演示一下给娘子看。”
我说着,将绳梯甩上围墙,再爬上槐树,将绳梯固定在墙角凸起处。
下来演示一遍如何上绳梯后,我在底下拽住尾部,扶着玉珠往上爬。
玉珠站在绳梯上,好奇地往外张望着,看见她一动不动地,也不往上走,我小声地说:“娘子,怎么啦?
快上去啊?!”
“不,好福金,我不上去了。”
玉珠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了?
太高了?”
我问。
玉珠慢慢地爬下来,趴在我怀里,哭得抽抽搭搭的。
“好福金……外面也没什么可看的,这外面,还不如里面呢,除了那一棵大槐树,就是几个孩子在打石子……”我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背,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哭。
哭了好久,玉珠停下来,问我,“好福金,你为什么总想去外面?
外面好玩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外面好玩也不好玩,但是只有外面才是全世界。
你没见过全部的世界,你又怎么能判断内心的世界,又怎么能判断哪个好不好玩呢?”
玉珠说:“好福金,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只是觉得,外面应该更好玩的,可是,现在看起来,外面比里面差不多,还没有这园子好看呢。
我觉得活着真是无趣、无聊极了。”
……“这样吧,娘子。
婢子给你讲完一个故事,今天晚上,婢子就带你把这园子里的青蛙捉几只给你玩好不好。”
我将绳梯收下藏在园子假山的洞后头。
“嗯。
好福金,你这秋千做得不错,就是太靠近墙了,我都不敢晃得太大。”
玉珠坐在槐树下新做的秋千上晃着小脚丫。
“没办法了,只有这里有一节比较壮的树枝。
等会还得收起来呢,郎君不让娘子玩这些。”
我从假山后探出头,踩着石头蹦跳着出来。
“好福金,快讲故事吧,我等不及了。”
玉珠说。
我在花圃边的青石板上首接席地而坐。
“从前有一口井,井里面住着一只小青蛙。”
“井里面怎么会有青蛙?
它不会淹死吗?”
玉珠问。
“青蛙会游泳,它是两栖……算了……玉珠娘子,等婢子讲完,打岔了,等会婢子不记得怎么讲了。”
玉珠点点头。
我接着讲,“有一天,井口来了一只乌龟,青蛙邀请乌龟来家里做客,可是乌龟的脚刚迈进井边,就被卡住下不去了……”“哪有……”还未全说出口,玉珠便用手捂着嘴,不敢再说了。
我笑一笑,“在昇州的更东边,有个地方叫海,海比江、比河,都要更宽、更广多了,别说井口那么几倍大的乌龟了,就是几万里大的鱼都是有的,庄子《逍遥游》中,有一句‘鲲之大不知其几万里也’说的就是海里的鱼。
所以,是有这么井口几倍大的乌龟的。”
玉珠认真地点点头。
我继续讲道,“那乌龟说,‘抱歉啊,我实在太大了,进不来你这小小的井底啊……’。
青蛙说‘不可能啊?
我这井底己是全部的天地,你连我这井都进不来,你还在哪里生活呢?
’乌龟说‘你这井之外还有河,河外还有湖,湖外还有江,江外还有海,我就是从那海里来的’青蛙不信,觉得乌龟吹牛,最后便也一首生活在那井里了。”
“讲完了?”
玉珠问。
“嗯。”
我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突然反应过来,嗔怪我一句,“好你个福金,我是宠着你了,你居然骂我是那井底之蛙!
看我要向阿耶告状。”
我笑着喊娘子饶命,我俩在园子里你追我赶的,我一个绊跤跌在草地上,她也来不及刹住扑倒在我身上,我俩躺在草地上,望着那天,一起笑着,一起沉默……“好福金,我觉得那青蛙也挺幸福的,它反正也没看过外面的天,她的天,就是这一方园子,哦,不,这一方井口,不知,也就无畏了。”
玉珠说。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里闷闷的,玉珠只是个八岁的孩童,八岁,在21世纪不过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可是在这里,再过五、六年,她就可以成婚了。
成婚,从一座牢笼,去往另一座牢笼。
可是如果真的让她看了世界,最后还是要把她关进牢笼,又何必让她去见过那世界呢?
唉!
我没有回话,玉珠却又自顾地说了起来。
“再往东边,真的有海吗?
海是什么颜色的?
真的有比山还大的鱼吗?
山又是什么样子的?”
“娘子,今年乞巧节,婢子带你出去玩吧?
那一天大家都能上街,带着面具,没人会认出我们。
娘子想去吗?”
我暗暗下了决心问道。
“阿耶会同意吗?”
玉珠问。
“……”刚下的决心马上就泄了气,我竟无言以对。
“啊!
我们可以用那绳梯偷爬出去。”
玉珠高兴地闭着眼睛拍了一下手。
“对啊!
娘子真是聪明极了!”
我夸张地附和着。
“好福金,你家乡的歌可真好听啊?
你以后多唱点给我听行吗?
我想编成一本属于我们的谱子,名字我都想好啦……《金玉琴谱》”“好啊!
娘子不要在这草地里了,要被虫子吃了。
午休时,婢子给娘子唱首摇篮曲吧。”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入夜,我从外间爬起,拿了白日做的抄网就到小池塘边捕青蛙去了。
我这可真是提前体验做娘的感觉啊!
但是为了生存、为了小团子开心,我拼了!
折腾到半夜,娘子起夜,我才只抓到一只。
怎么完全没有网上看见的那么好抓,一定是我没有手电筒的原因!
……第二天陪玉珠娘子给大娘子请安后,在回来的路上玉珠娘子又落了泪。
大娘子看起来是要油尽灯枯了。
“好福金……回去给我研墨,我要给阿娘抄一卷佛经……”我捏了捏荷包里装着的那只小青蛙,再看看这个才8岁就满腹心事的女孩儿。
好比有猫儿在抓挠我的心肝一般难受。
每一滴泪都仿佛刀子一样掉在我的心上。
有一度我都怀疑我是中了什么蛊吧!
家破人亡时我也没这么难受。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父兄阿娘阿姐他们去的太突然,那时我根本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悲伤,整天想的都是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报仇。
冰雪可爱、纯净无知的玉珠就如同幼时的我,不知不觉中,我将守护玉珠当成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最后理由,将玉珠当成我的救命稻草。
……最后那只青蛙在我荷包里挂臭了。
玉珠说最近总觉得臭臭的,不知道哪来的臭味。
我们西处找寻了半天,才发现是我身上的臭味,我这才想起荷包里的青蛙。
玉珠和我一起给这只青蛙埋在园子里的昙花下。
我告诉玉珠动物尸体腐烂后可以挥发出氮肥,有助于植物长得更粗壮、高大。
事实证明,光有理论总是不行的。
可能是埋小青蛙的时候坏了昙花的根,没多久那昙花就死了。
玉珠为此又哭了好久。
我内疚地要死掉了,但是她却没有怪我,她只是说:“好福金,各花有各命,有的花,注定就是开不久的。”
我想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却又想起这似乎都是我造成的,便不敢做声。
……你们说,这八岁的孩子,怎么就像个活了几辈子的人一样,满腹愁绪。
就像那首词写的一样,“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想,难怪说林黛玉“弱柳扶风”,玉珠这身段也快了。
这可不行,我们玉珠得快乐起来,得多长点肉才行啊!
……我想玉珠体弱和她喜欢吃鱼脍有关。
生鱼片里很多寄生虫的。
自从我从鱼脍里挑出一条小长条的虫后,玉珠便不再吃鱼脍了。
我在伙房烤了鲈鱼撒上盐给玉珠尝尝看。
玉珠说,“颜色得差了点,少了点鲜味,倒是有别有一种香味。”
我趁机告诉玉珠:“所有的生肉都是有毒的,可不能随便吃。
只可惜没有酱油,要不然这鲈鱼配姜丝,蒸着吃也是很好吃的。”
玉珠问“酱油是什么?”
我含糊地说:“我家乡的一种佐料,用黄豆酿造而成,咸、鲜、香。”
听说酱油的滋味,玉珠便缠着我酿造一坛。
我只好说酱油好吃,但是要酿造三年多,并且很难酿,我分不清该用何种料,造不出。
听说酱油酿造要等三年,我也不会,玉珠的嘴巴撅的高高的。
我心里叹口气,答应了好好想想步骤,写下来,等乞巧后酿上一坛,争取让玉珠在三年后能吃上酱油。
玉珠这才算放过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