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雨，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冲刷着这座不夜城。
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碎裂成无数斑斓的色块，又被飞驰而过的车轮无情碾过。
“愚人”旧书店，像一颗被遗忘在时代缝隙里的尘埃，蜷缩在一条僻静街巷的尽头。
窗内透出的暖黄灯光，在与窗外无边黑暗和冷雨的对抗中，也显得有几分力不从心。
林辰坐在柜台后，指腹轻轻拂过一本清初县志的残破书脊。
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惜。
然而，当他试图将一枚脱落的线装书页重新定位时，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幅度细小，却足以让精准的动作产生致命的偏差。
他动作一顿，缓缓收回手，无声地握成了拳，首到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平息。
窗外雨声淅沥，店内只有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以及暖风机低沉的嗡鸣。
他抬眼望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眼神空茫了一瞬。
这里很好，安静，与世无争，充斥着纸张和油墨陈旧而令人安心的气味。
但对于一个曾经被誉为“拥有被上帝亲吻过的双手”的顶尖文物修复师而言，这片安宁，不过是职业生涯猝然中断后，一座体面的避难所。
“叮铃——”清脆的门铃划破了寂静。
风随着被推开的门灌入，卷挟着雨水的湿气和寒意，吹动了柜台上一叠散放的便签纸。
林辰抬眼望去。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正收拢着不断滴水的黑色长柄雨伞。
来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风衣，领口立起，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头上压着一顶同色系的鸭舌帽，脸上还戴着一副巨大的黑色口罩。
全副武装，与这个湿冷的雨夜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唯一暴露在外的，是一双眼睛。
在旧书店昏黄的光线下，那双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江南的烟雨，清澈，却又看不真切。
眼睫很长，沾染了些许未拂去的雨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只是那眸光深处，带着一丝匆忙，以及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恰到好处的疏离。
“欢迎光临。”
林辰站起身，语气是惯常的温和。
来人微微颔首，没有作声。
他绕过门口堆积的几摞旧书，脚步很轻，开始在狭窄的书架间缓慢穿梭。
他似乎并无明确的目标，修长的手指偶尔会划过一排排书脊，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恍惚。
林辰重新坐下，没有过多打扰。
这样的雨天，出现一个如此特别的客人，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他低下头，继续整理手边的工作，只是眼角的余光，仍能捕捉到那个在书架间安静移动的灰色身影。
时间在雨声和钟摆声中悄然流逝。
大约过了半小时，那位客人似乎终于选定了目标——一本被随意放置在角落、关于西方戏剧史的旧书。
他拿着书走到柜台前，将其轻轻放下。
“就这本，谢谢。”
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些低沉，带着些许沙哑，但异常悦耳。
林辰拿起书，扫描条形码。
“三十五元。”
客人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起，一连串密集的微信消息提示瞬间刷满了屏幕，发送者的备注似乎是个名字，但林辰并未留意。
客人迅速地将屏幕按熄，动作快得几乎有些仓促，然后才重新打开支付界面。
付完款，客人拿起用牛皮纸包好的书，再次微微颔首，便转身推门，重新融入了门外的疾风骤雨之中。
门“咔哒”一声关上，将风雨阻隔在外。
林辰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收拾打烊。
然而，他的目光落在靠近门口的那个书架下方时，顿住了。
那里，躺着一本深棕色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处甚至有轻微的磨损，样式古朴，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
是刚才那位客人落下的。
林辰走过去，弯腰将它拾起。
笔记本入手微沉，皮质细腻。
他走到门边，向外望去，巷子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雨幕中孤零零地站着，哪里还有那个灰色风衣的影子。
他犹豫了一下，关上门，走回柜台。
拿着这本失物，他下意识地用修复师的职业习惯审视着它。
皮质上乘，工艺是传统的手工鞣制，但内页的纸张边缘却显示出一种奇特的崭新与洁净，与古老封皮的岁月感形成微妙反差。
封面的正中央，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一片光滑的、深不见底的棕色。
鬼使神差地，他轻轻翻开了它。
果然，是空的。
里面一页页都是泛着微黄的空白纸张，没有一个字迹。
这像是一本尚未开始书写，或者被人精心处理掉所有内容的本子。
林辰有些失望，又觉得理所当然。
或许，这只是那位客人随手买来的一个新本子，尚未使用。
他随手将笔记本放在柜台一角，打算等对方或许会回来寻找。
然后，他关闭了暖风机和大部分灯光，只留下一盏柜台的小灯，准备结束这平淡而又略带一丝涟漪的一天。
就在他拿起钥匙，即将走向后门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本被他随意放置的棕色笔记本。
在柜台那盏孤灯斜斜的光线下，笔记本的封面中央，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光滑皮面上，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流转了一下，如同夜空中一颗遥远的星，在云层的缝隙间短暂地闪烁。
是灯光反射的错觉吗？
林辰皱了皱眉，停下脚步，凝神细看。
一切如常。
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古朴，沉默，深棕色的封面吞噬着光线，毫无异常。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的声响充斥着他的耳膜。
他盯着那本笔记本，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丝模糊而确定的感觉——今夜遗落在这里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空白本子。
而是一个沉默的、等待着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或者说，一段始于朦胧雨夜的，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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