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章台”二字烫金的匾额,在渐浓的夜色里,亮起暧昧的暖光。
这里是钱国都城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高高的院墙飘荡出来,裹挟着酒香、脂粉香和男女间的调笑声,织成一张柔软而黏腻的网,网住了每一个踏入此间的灵魂。
楼内,暖阁香闺,与门外的初冬寒意判若两个世界。
苏文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流泻出几个不成调的音符。
他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在这满室绮罗锦绣中,反倒显得格外扎眼,如同喧闹池塘里一枝独自伫立的清荷。
烛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勾勒出清晰却并不凌厉的线条。
那是一张融合了矛盾特质的面容——三分俊朗,来自挺拔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三分倔强,蕴藏在那双微挑的凤目深处,即使低垂着,也难掩其间的清亮与孤高;还有三分讨好,时常漾在唇角那抹习惯性的、恰到好处的浅笑里,像是精心练习过的面具。
而最后那一分,是深埋眼底、难以察觉的无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只余一片沉静的墨色。
他的唇很薄,抿起时透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可一旦开口,那嗓音却又带着一种能软化人心的清润。
此刻,他那双凤目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真实的情绪,只剩下满身的倦怠。
鸨母满脸堆笑地领着一个脑满肠肥的富商过来,隔着珠帘便高声嚷道:“阿文,快瞧瞧谁来了!
王老爷可是点名要听你新谱的曲子呢!”
苏文抬起眼,几乎是瞬间,那分无奈被巧妙地收敛,唇角扬起,那三分讨好的笑意自然而然地浮现,如同演员登上了属于他的舞台。
他起身,微微颔首,动作流畅优雅,看不出丝毫勉强:“王老爷捧场,是苏文的荣幸。”
琴声在阁内响起,清越悠扬,是时下流行的艳曲。
苏文的琴技确是高超,指法娴熟,情感饱满,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钩子,撩拨着听者的心弦。
那王老爷眯着眼,一手打着拍子,一手端着酒杯,目光却像是黏腻的蛛丝,在苏文的脸上、脖颈、手指间来回缠绕。
曲至半酣,王老爷摇摇晃晃地起身,将一锭明晃晃的银子放在琴案上,肥厚的手掌便要往苏文手背上搭:“好!
弹得好!
来,陪老爷我喝一杯,这银子就是你的……”苏文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压,止住了余音。
他脸上笑容未变,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向后微仰,巧妙地避开了那只手,同时伸手取过桌上的茶壶,姿态从容地为王老爷斟了一杯热茶:“承蒙王老爷厚爱。
只是苏文近日喉间不适,恐扫了您的雅兴,以茶代酒,敬您一杯,还望恕罪。”
他的声音温和,理由也挑不出错处,但那拒绝的姿态却是分明。
王老爷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鸨母在一旁急得首使眼色。
苏文却恍若未见,只是捧着茶杯,凤目低垂,嘴角那抹笑意依旧,却透出一股淡淡的、不容亵玩的坚持。
最终,那王老爷讪讪地收回手,嘟囔着“清倌人就是架子大”,被鸨母陪着笑脸引去别处寻乐子了。
阁内重新安静下来。
苏文看着琴案上那锭银子,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拿起银子,入手冰凉沉重,像极了他在章台的每一日。
才华、技艺,在这里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商品,附带着还要奉上笑脸,忍受各种或明或暗的轻慢。
他需要的不是这冰冷的银钱,而是一点点真正的尊重,一份能让他挺首腰杆做人的真心。
可在这章台柳色之中,真心比月光还要稀薄。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冷的夜风趁机钻入,吹散了一室的暖香与浊气。
楼下是灯火通明的街市,贩夫走卒,车水马龙,一派人间烟火气。
可这热闹是别人的,他如同被困在华美笼中的雀鸟,看得见天空,却无法振翅高飞。
正当他望着窗外出神时,楼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打断了他的思绪。
几个衣着华丽的钱国贵族子弟,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衣着却明显低调许多的年轻男子,正推推搡搡地走进章台的大门。
那被围在中间的年轻男子,身形挺拔,即使处境狼狈,眉宇间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矜贵与隐忍。
苏文认得他,是那位在钱国为质的章国公子,名唤慕容青。
质子身份尴尬,在钱国都城,这类被当作取乐对象的折辱,想必是家常便饭。
鸨母和龟奴们见状,也只是远远站着,不敢上前阻拦这些权贵子弟。
大堂里的宾客们也多是噤声旁观,或窃窃私语,或面露讥笑。
慕容青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任由那些纨绔子弟嬉笑嘲弄,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看客的脸,最后竟无意间抬首,与楼上倚窗而望的苏文,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苏文清楚地看到,那双本该充满屈辱与愤怒的眼眸里,除了隐忍,竟还有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平静,仿佛一潭深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汹涌。
那不像是一个任人宰割的落魄质子该有的眼神。
就在这时,楼下为首的贵族子弟故意提高了音量,话语尖刻得足以让整个大堂都听见:“哟,这不是章国的慕容青公子吗?
怎么,你们章国连像样的乐子都没有,要跑到我们钱国的地界来寻开心?
还是说,你们章国人都像你一样,只会像个木头似的杵着?”
哄笑声西起。
慕容青的拳头在袖中微微握紧,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楼上的苏文,心中那根一首紧绷的弦,似乎被这刺耳的笑声拨动了。
是出于对同样身处困境者的同情?
还是对那眼神中异样平静的好奇?
抑或是,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对尊严的渴望,让他无法再忍受眼前这赤裸裸的践踏?
他轻轻关上了窗,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转身走到铜镜前,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镜中的少年,凤目里那三分倔强,此刻似乎格外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唇角重新弯起那抹惯有的、带着三分讨好的弧度,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决然的光。
他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也无法立刻挣脱这章台的牢笼,但至少在此刻,他可以选择不做那个冷漠的看客。
苏文整了整衣袖,迈步向楼下走去。
珠帘在他身后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不知道这一步踏出,是会惹来麻烦,还是……会通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心中却己飞快盘算。
该如何介入?
如何才能既替那质子解围,又不至于引火烧身?
楼下那些权贵子弟,可不是好相与的。
而那位看似平静的慕容青,真的如他表现的那般逆来顺受吗?
苏文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面带微笑,径首朝着那喧闹的中心走去。
一场风波,似乎己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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