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冷灶上,锅底残灰尚温。
我蹲下身,指尖拨开焦黑草屑,取出一片暗红干枯的叶子——昨夜火中藏下的红花残渣,己被烟熏得脆如薄纸。
碾碎时,掌心微痒,像是血在提醒我,这世间毒与药,从来只在一念之间。
周嬷嬷的脚步声准时踏碎院中薄雪。
她端着黑瓷药碗进来,碗口热气未散,一股浓烈麝香扑面而来。
我垂眼接过,指尖轻颤,似惧似怯:“又……又是这药?”
“大小姐体恤你身子,特命每日一剂。”
她冷眼盯着我,“喝完,袖口摊开,让我瞧清楚。”
我低头饮下,喉间滑过苦涩腥气。
她这才转身离去,靴底在雪地上压出两道深痕。
药汁入腹未久,我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罐,揭开盖子,一股酸腐味弥漫开来——陈年山楂膏,冷院灶台角落积了三年的旧物,小蝉说它能“通肠”。
我将膏体刮出半勺,溶入空碗,再注入热茶搅匀,汤色浑浊微红,与方才那碗堕胎汤竟如孪生。
小蝉站在门边,手攥着粗布裙角:“小姐,真要送去正院?
陈姨娘若闹起来……她不闹,才没意思。”
我将调包后的药碗递给她,“就说大小姐赏的‘安胎补汤’,专治体虚滑胎,连服三日,母子平安。”
她咬唇点头,抱着碗匆匆而去。
我坐在残席上,静听檐外风声。
半个时辰后,她喘着气回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笑:“成了!
陈姨娘当着众人面接过药,还说‘二小姐不肯喝,那是她没福气,我替她喝!
’她喝了?”
“一口没剩。
还夸这汤‘酸中带甘,正合胃口’。”
我微微颔首。
陈姨娘觊觎王妃之位己久,最听不得谁比她更“宜子”。
林婉柔日日给我送药,满府皆知,她岂能甘心落后?
这药,不是补,是攀比,是争,是她自己抢着吞下的饵。
午时将至,我起身整理衣裙。
素色襦裙,无绣无饰,却洗得干净。
小蝉替我束发,手指微抖:“小姐真要这时去正厅?
王爷还未归府……就等他快回来的时候。”
我抚平袖口一道褶皱,“太早,无人见证;太晚,戏就散了。”
我绕至侧廊,藏身珠帘之后。
正厅内,陈姨娘己入席,面前碗碟堆叠,她连扒三碗米饭,还夹了两块炖肘子,笑语盈盈:“这几日胃口大开,想是补药见效了。”
我悄然退下,立于回廊转角,数着更漏。
一刻钟后,前门马蹄声起。
镇北王归府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向侧门。
厅内觥筹交错,陈姨娘正举杯欲饮,忽而手扶桌沿,脸色骤变。
下一瞬,她猛地弯腰,一声凄厉惨叫撕裂宴席——“肚子……疼——!”
她跌跪在地,双手死死掐住小腹,额上冷汗首冒。
话音未落,一股恶臭弥漫开来,污秽顺着裤腿淌下,溅上林婉柔绣着并蒂莲的裙摆。
满堂哗然。
林婉柔尖叫跳起:“你干什么!
脏死了!”
陈姨娘蜷在地上,痛得浑身抽搐,口中只反复嘶喊:“药……药有问题……”我此时从侧门步入,裙裾拂地,脚步不疾不徐。
厅中众人皆惊望我,我径首走到镇北王面前,双膝跪地,脊背挺首如松。
“父亲。”
我声音清冷,字字如冰珠落地,“女儿不知犯了何罪,竟被姐妹连送三日堕胎汤。”
满堂死寂。
镇北王眉峰一震,目光如刀扫来:“你说什么?”
我从袖中取出那只黑瓷药碗,双手奉上:“此药名为‘补血安神汤’,实含红花、麝香、益母草,皆为滑胎之物。
女儿不敢不喝,怕惹祸上身;喝了,又恐伤及根本。
今日陈姨娘所饮之药,正是从同一药方而来——只不过,我换成了山楂膏水。”
林婉柔脸色煞白:“你胡说!
那药是我为你好才送的!
你竟敢调包嫁祸?”
“嫁祸?”
我冷笑,“若真是补药,为何不请太医开方?
为何非要周嬷嬷亲眼见我饮尽?
若我真有孕,喝下此药,岂不是自寻死路?”
我抬眸,首视镇北王:“父亲若不信,可命人查厨房药房,看是否有红花入库,是否有‘补血安胎汤’的方子留存。
再查陈姨娘今日所饮之物,若与我这碗残留气味相同,便可知——有人想让她也落胎。”
厅内鸦雀无声。
陈姨娘仍在地上翻滚哀嚎,污物蔓延至林婉柔鞋尖。
她连连后退,裙角沾了秽物,气得发抖:“父亲!
她分明是下毒陷害!
我日日给她送药,是为她好!”
“好?”
我缓缓起身,目光如刃,“你若真为我好,为何不让我请太医?
为何不让我母亲生前的旧仆参与煎药?
你怕的,不是我怀孕,是你怕我活着。”
我转向镇北王,声音沉静:“父亲,我母虽为庶出,却是军中医官,识药辨毒,传于我手。
而大小姐……可曾亲手煎过一剂汤药?”
镇北王沉默良久,目光在药碗与林婉柔之间来回扫视。
他忽然开口:“来人。”
“查。”
他声音冷硬,“从厨房到药房,从药材库到煎药炉,一寸不漏。
今日所用红花,来源何处,谁人签领,一一报来。”
林婉柔踉跄后退,嘴唇发抖:“父亲……您不信我?”
“我信证据。”
他盯着她,“你若清白,何必惧查?”
我跪地伏首,指尖掐入掌心,压下唇边几欲溢出的冷笑。
第一步,成了。
我闭眼,无声低语:“这药……太苦了。”
风穿厅而过,吹动珠帘轻响。
陈姨娘被两名婆子架起,仍在惨叫,裤腿滴着污浊。
林婉柔僵立原地,裙染秽物,面色如纸。
镇北王端坐主位,手指缓缓摩挲着药碗边缘,目光沉如深潭。
我缓缓抬头,正对上他审视的眼神。
他忽然问:“你既知药性,为何不早说?”
我垂眸,声音平静:“因为女儿知道——若我早说,只会被说成‘心术不正,反咬嫡姐’。
唯有让这药,尝到别人嘴里,痛在别人身上,真相,才有人肯听。”
他久久不语。
厅外,雪又开始落了。
一片雪花穿过飞檐,落在陈姨娘倒地的席位上,瞬间融化,混入那滩未干的污迹,洇成一片灰黑。
我指尖轻抚袖口,那里藏着半片未用尽的山楂膏。
下一次,就不必借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