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国北境,大雪坪。
呼啸的寒风卷着漫天飞雪簌簌落下,箭矢般扎进大地,仿佛要洞穿这片冻土。
雪原之上,渐次突起的山石犹如巨兽的獠牙,狰狞地指向苍穹。
肆意的苍白中,一支车队正在艰难前行。蜿蜒的“身躯”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一抹异色。
“紧着点!都他娘没吃饭吗?天黑前要是过不了这石脊岗,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留下来给阎王爷办年货!”
赵乙策马穿梭在狭窄的山道间,手中的鞭子甩得呼呼作响。
“呸,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管事成天作威作福,只不过是给刘家当了条狗,就忘了自家祖坟埋哪了!”
队伍中,一个长脸脚夫盯着赵乙远去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嗓子里全是憋不住的火。
“就你话多,脚下麻利点,想活命就抓紧赶路。”
身后的老汉狠狠推了他一把,又用力裹了裹身上浆洗发白的灰布袄子。
“盛叔,这风雪大的邪乎,咱非要赶这么急吗,怕是会出事!”
“你懂个屁!”
盛老汉挺了挺佝偻的后背,没好气道:“天黑过不得鬼牙关,太阳一落,那雪瘴是会吃人的!”
“……鬼牙关?”年轻脚夫缩着脖子,牙花子打颤,“您说的……雪瘴,真有那么邪乎?”
“瞧见那山窝两边刀子似的石头了吗,那就是阎王爷的尖牙,专吃你这种窝囊鬼!”
忽然,另一个声音自他脖颈后头幽幽飘出,夹在山风里若有似无,吓得他猛一激灵。
年轻脚夫哆哆嗦嗦回头,就看见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正笑嘻嘻望着他。
“盛霁云,人吓人真会吓死人啊!”他慌忙捂着胸口,“都说进了石脊岗,神仙也得扒层皮,你倒跟没事儿人似的。”
少年狡黠地挑起眉毛,神秘兮兮凑上去:“还有更邪乎的,你听不听?”
年轻脚夫脸色一僵:“啥……更邪乎的?”
“滚一边去,哪都有你!”盛老汉一脚踹在少年***上。
盛霁云“扑通”一脑袋栽进雪里,老半天没动弹。
“你小子少在这碰瓷儿啊!我可没用力。”
盛老汉揪着他脖领子,给他提溜起来。就看见少年顶着一脸雪沫,咧着嘴冲他坏笑,又一巴掌呼在他脑袋瓜上:“麻溜给我起来,就不怕邪风一刮,给你冻硬了!”
说着,又一脸嫌弃地帮他掸去身上的积雪。
“你们这叔侄俩可真有意思。”年轻脚夫上手帮忙,“一个脾气臭,另一个还往上凑。”
盛霁云拍拍***:“就是,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还真能让风给冻在这。”
“呸呸呸,竖子无知,山神莫怪!”
盛老汉连忙双手合十,冲着远山摇摇一拜,又强行按下盛霁云的脖子:“赶紧向山神老爷赔罪!”
盛霁云装模作样地皱皱鼻子:“阿叔,能不神神叨叨吗……”
盛老汉望向石脊岗中凭空钻出的石头疙瘩,面色凝重:“别不信邪,瞧见那些石头了吗,以前可都是活蹦乱跳的,都被雪瘴给生吞了。”
年轻脚夫脸皮一抽:“您老别尽说些瘆人的,那雪瘴到底是啥……”
“等到这日头一落,灰蒙蒙的雪瘴就会从地里钻出来,有血有肉的沾上了,立马冻成冰坨子,魂儿都抽不走,就生生钉在这石脊岗。”
年轻脚夫脸色大变,哆哆嗦嗦道:“那咱能回去吗?”
盛老汉又望了一眼嶙峋的石骨,抿了抿嘴:“开弓没有回头箭,回不去了……”
“他娘的,还没入冬呢,这雪下得跟扯翻了盐袋子似的……真要命!”
这时,一个精瘦脚夫搓着手赶上来,下巴上顶着个黑乎乎的大痦子。
在他身后,还晃晃悠悠跟来个的矮壮汉子。
“陈痦子,你和李墩儿不好好跟着后边的车马,跑这瞎晃悠什么呢!”盛老汉瞧见二人,气呼呼剜了一眼。
陈痦子连忙殷勤地帮忙推车,满脸堆笑:“这不是想着您老见多识广,眼瞅就进石脊岗了,赶紧来取取经。”
盛老汉呼出一口白气:“没啥经给你取。闭上嘴,脚底下快着些,天黑前闯过去,其他的交给运气!”
李墩儿紧赶几步,瓮声问道:“盛叔,你老还是给大伙说说,要不心里真没底。”
盛老汉沉沉一叹:“据说石脊岗中九曲十八弯,路窄得好像阎王爷的肚肠子。尤其是中间那个之字拐,老辈人都叫它断魂弯,只容得下一车通过,脚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冰沟子,千万别崴下去,连个响都听不见。”
听见“断魂沟”三个字,陈痦子二人不自觉地对视一眼。
“挪开点空。”盛老汉伸手拽开李墩儿,小心翼翼挤回中间继续推车。
李墩儿冷不防一欠身,右手慌忙缩进袖口,稳了稳继续往前走。
盛霁云揉着脑袋跟在后边,不是因为阿叔那一巴掌,而是自打接近这石脊岗,脑门就突突直跳,心口也莫名发虚。
他脚步慢慢悠悠,眼睛却黏在陈痦子二人身上片刻不离。
打一开始这两个人就心不在焉,混在队伍里问东问西。消失一会又忽然冒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
一根根凸起的山石狰狞耸立,仿佛平地拔起,将大地硬生生割碎。
山风缠在石柱上,发出一声声诡异的“呜咽”。
车马被迫收紧队形,艰难穿行。沉重的货车碾过雪地,留下深深的辙印。车身绑着的一张张黑旗,被风扯得笔直,露出笔法苍劲的“万里”二字。
“刘家人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非要过这大雪坪,路边的石头都被冻住了,人进来了还能活吗?” 年轻脚夫缩着脖子,声音有些打颤。
“如今的万里商行,全凭刘老二做主。大当家年事已高,又没有子嗣,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喽。”李墩儿牢牢抓紧捆货的绳子,揉搓着冻僵的手指。
“这地方看着就让人发毛,该不会真的钻出什么鬼东西吧。我的右眼皮可一直跳个不停。”年轻脚夫呼出一口寒气,瑟瑟缩缩地说道。
“应该不会出岔子,毕竟刘家少爷也跟在队伍里。听说镖师里还藏着位高手。刘老二总不至于让自己儿子来赌命吧。”
“但愿如此……你们闻见啥味儿没有?我咋觉得风里刮过来的雪沫子有一股子腥味。”
盛霁云装模作样抽了抽鼻子:“你说得没错,这些都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怨气,可别让它们勾住!”
“你、你快闭嘴!”年轻脚夫把身子缩进高高的货堆里,勉强找些庇护。
“都跟紧了,前边就是断魂弯。看好身边的车马,若是有半点闪失,扒了你们的皮!”
劲风肆虐,魁梧的赵乙被迫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紧缰绳,连被掀飞的毡帽都顾不上按住。
他的衣袍被风鼓得猎猎作响,胯下健马喷出白箭般的鼻息,焦躁地踏着马蹄。
“都进了这鬼地方了,还他娘吆五喝六。真要死在这,老子第一个拉他当垫背!”长脸脚夫的抱怨刚说出口,立马就被狂风撕碎。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就该让这满山的风刀子割烂你的舌头。”盛老汉黑着脸瞪他。
“盛叔,我不是那意思……”
“赶紧起开,一边待着去。”陈痦子推搡着长脸向后去,“别在这惹盛叔生气!”
李墩儿趁机上去扶稳盛老汉:“盛叔,别跟这没本事的一般见识。”
盛老汉满脸晦气:“猎户、军户倒是光景好,可惜既拉不开硬弓,又抡不动刀剑,混成个臭力棒还满嘴胡吣!我看是西北风灌得还不够多!”
盛老汉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却是残酷的事实。北境的户籍等级向来森严,脚夫的地位低入尘埃。
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弯他们的脊梁,仿佛只有借着牢骚和自嘲,才能在这压抑的风雪中喘上一口气。
盛霁云无奈笑笑,顶上李墩儿空出的位置。可手刚一抓上绳索,立马触电似的弹开。
他眯着眼睛细瞧,只见上边支楞着许多毛刺,被手汗一沁,又叫冷风冻出硬硬的冰碴。
盛霁云阴沉着脸,这可不是寻常的磨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