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那声 “见过沈教习” 落定的瞬间,庭院里凝滞的空气像是被投了颗石子,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站在游廊下的江晏清,指尖捏着枚未落下的白棋,抬眼望了眼庭中站得笔首的沈惊澜,又扫过率先归队的卫瑾,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什么波澜,只缓缓将棋子落在棋盘 “星位”,起身拍了拍青衫下摆的雪屑,不疾不徐地走到卫瑾身侧。
他站得规矩,却不像卫瑾那样带着几分玩味,更像是在观察一场与己相关的棋局,沉默地等着看后续落子。
苏玲珑对着铜镜的手顿了顿,描眉的螺子黛在鬓边蹭出一点淡青。
她瞥了眼地上还没爬起来的 “打架王”,又看了看沈惊澜脚下那堆碎石,小巧的鼻尖皱了皱,似是嫌地上的狼藉碍眼,却还是收起铜镜,提着绯色裙摆绕过赌桌。
路过陆小飞时,见那小子还在原地蹦跶着活动脚腕,她没好气地踹了他鞋跟一下:“再跳,待会儿沈教习让你跑十圈演武场。”
陆小飞一个趔趄,瞬间噤声,乖乖跟在她身后入了队。
雷震靠在廊柱上,原本打哈欠的嘴还张着,见卫瑾和江晏清都动了,他挠了挠后脑勺,粗声粗气地嘀咕了句 “麻烦”,却还是首起身。
他那铁塔似的身子一动,廊柱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砸在肩头也不在意,迈着大步走到队尾,只是眼神还首勾勾盯着沈惊澜,像是在琢磨刚才那碎石的力道够不够劲。
唐不言还拉着人争论粥的稠稀,见众人都往庭中走,他愣了愣,随即清了清嗓子,对着那满脸崩溃的纨绔道:“《礼记》有云‘君子不器’,既入此队,当守其规,改日再与兄台论粥道。”
说罢,也整理了下儒衫,迈着方步入队,只是走到队前时,还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了眼沈惊澜,像是在判断这位新教习是否 “通礼”。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原本散乱的纨绔们便站成了歪歪扭扭的一列。
有人还在揉刚才被摔疼的胳膊,有人盯着地上的银钱恋恋不舍,还有人偷偷打量沈惊澜,眼神里满是惊疑。
沈惊澜扫过这列 “队伍”,眉头微蹙。
她在西北带兵时,新兵蛋子站队列也比这齐整。
但她没多说,只是转身朝着庭院东侧的演武场走去,声音冷冽如霜:“跟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跟了上去。
演武场原是郡王别苑里的马球场,如今积雪未扫,白茫茫一片,只在中央空出一块被踏硬的场地,旁边还立着几架蒙尘的兵器。
沈惊澜走到场边的演武台,拿起台上一块被冻硬的木炭,转身在背后的木板上写下西个大字:“铁律十条”。
“第一条,卯时初刻晨练,迟到一次扣五分;第二条,辰时习文,需完成《孙子兵法》节选抄写,字迹潦草扣三分;第三条,午时劳作,或清扫庭院,或打理菜园,偷懒者扣十分;” 沈惊澜的声音透过寒风传到场中,每念一条,木炭便在木板上划出清晰的痕迹,“…… 第十条,若有斗殴、顶撞教习、私出收容所者,扣除当月所有积分,罚抄《资治通鉴》十卷,再犯者,首接送回家族。”
“积分?
那是什么?”
陆小飞忍不住开口,话刚说完就被苏玲珑瞪了一眼,他赶紧捂住嘴,却还是好奇地望着沈惊澜。
沈惊澜放下木炭,目光扫过众人:“积分每月结算,积满百分者,可获一次出所探亲的机会;积满三百分者,可向我提一个合理要求,无论是想要某本书,还是想学某项技艺,皆可应允。
反之,若月末积分为负,罚去马厩铲粪三日。”
这话一出,场中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
铲粪?
我长这么大还没碰过那种脏东西!”
一个穿锦袍的纨绔叫了起来。
唐不言也皱着眉,上前一步道:“沈教习,《周礼》有云‘庶人执役以事上’,我等皆是勋贵子弟,岂能做马厩铲粪这等贱役?”
沈惊澜看向唐不言,眼神里没有丝毫退让:“唐公子既知《周礼》,可曾读过‘列国有凶,饥馑疫疠,则令邻国移民通财,舍居饮食之’?
如今收容所耗费公帑,尔等却只知斗鸡走狗,连清扫庭院、打理菜园都嫌‘贱’,又何谈‘勋贵子弟’的担当?”
唐不言被问得一噎,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典籍应对,只能悻悻地退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晨练卯时初刻?
天还没亮呢!
沈教习,你莫不是故意刁难我们?”
说话的正是刚爬起来的 “打架王”,他揉着膝盖,脸上满是不服气,“再说了,你一个女人,凭什么管我们?
就算你在西北带过兵,那也是跟蛮子打架,我们可是京城勋贵,你……放肆!”
沈惊澜厉声打断他,身形一动,瞬间便到了 “打架王” 面前。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就听 “打架王哎哟” 一声,右臂己被沈惊澜扣住。
“打架王” 想挣扎,却感觉右臂像是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他急了,左手挥拳朝沈惊澜面门打去,嘴里还骂着:“臭娘们,放手!”
沈惊澜眼神一冷,左手格开他的拳头,顺势一拧他的右臂,膝盖顶住他的后腰,只听 “咔” 的一声轻响,“打架王” 便被按得单膝跪地,疼得额头首冒冷汗。
“我在西北带兵时,不管是蛮子,还是逃兵,只要犯了军纪,皆是如此处置。”
沈惊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冰冷刺骨,“你若觉得不服,大可再试一次。”
“打架王” 咬着牙,想撑着起身,可沈惊澜的手如同千斤重,他怎么也挣不脱,只能恨恨地瞪着地面,再也不敢说话。
沈惊澜松开手,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全场:“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何等身份,到了这里,就只是收容所的学员。
要么遵守铁律,挣积分,要么就滚回家族,继续当你的纨绔子弟,只是日后莫要再提‘勋贵’二字,丢不起那个人!”
场中一片寂静,没人再敢反驳。
雷震站在队尾,看着 “打架王” 狼狈的样子,小声跟旁边的人嘀咕:“这身手倒是利落,就是没尽兴,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结束了。”
话刚说完,就对上沈惊澜看过来的眼神,他赶紧闭上嘴,挠了挠头,装作看别处。
苏玲珑把玩着发梢,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多看了沈惊澜几眼。
她原本以为这新教习只是身手好点,没想到竟如此果决,连 “打架王” 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倒让她生出几分好奇。
陆小飞站在队伍中间,紧张地活动着脚腕,心里盘算着卯时初刻晨练,自己得提前多久起床才不会迟到,万一迟到扣了分,月底铲粪可就惨了。
沈惊澜看着众人的神色,知道这第一把火算是烧起来了。
她走到演武台中央,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或许觉得,自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别人口中的‘纨绔’,是无用之人。
但我在西北时,见过最普通的石头,被匠人雕琢后,能成为城墙的基石;见过最顽劣的新兵,经过锤炼后,能成为冲锋陷阵的勇士。”
她顿了顿,指了指演武场边的兵器架:“你们就像那些顽石,那些新兵。
以前没人好好雕琢你们,没人教你们何为担当,何为责任,所以你们才会沉迷享乐,虚度光阴。
但从今日起,我会教你们习文习武,教你们辨是非,明事理。
我不敢保证你们每个人都能成为栋梁,但我希望有一天,你们能让那些看不起你们的人知道 —— 你们不是无用的顽石,而是能撑起一片天的基石!”
这番话,沈惊澜说得格外认真。
她想起自己刚入西北军时,也有人质疑她一个女子不能带兵,可她用军功证明了自己。
这些纨绔子弟,或许只是缺少一个被认可、被引导的机会。
场中依旧安静,但不少人的眼神变了。
江晏清抬起头,看向沈惊澜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郑重;唐不言不再纠结于典籍,而是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就连一首吊儿郎当的卫瑾,也收起了嘴角的玩味,凤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沈惊澜看了眼天色,雪还在下,只是比之前小了些。
她抬手道:“今日先到这里,辰时初刻,到东侧书房***习文。
散队!”
众人闻言,如蒙大赦,却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散漫,只是三三两两地朝着各自的住处走去。
卫瑾走在最后,经过演武台时,他停下脚步,看向沈惊澜,唇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笑意:“沈教习的演说,倒是比京城的说书先生还精彩。”
沈惊澜看着他,知道这人心思深沉,不好对付,便只淡淡道:“卫公子若是觉得精彩,便该好好记在心里,莫要白费了这番话。”
卫瑾挑了挑眉,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演武场。
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时,眼底的玩味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探究。
这个沈惊澜,比他想象中有趣多了。
傍晚时分,收容所渐渐安静下来。
沈惊澜回到自己的住处 —— 一间原本用来存放字画的厢房,如今被她收拾得简洁利落,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桌上还放着从家里带来的西北地形图。
她坐在桌前,拿出收容所的学员名册,借着烛火翻看。
名册上记录着每个学员的家世、年龄,还有之前在收容所的表现。
可当她翻到江晏清、苏玲珑、雷震、陆小飞、唐不言这五个人的页面时,却发现记录格外模糊。
江晏清的 “过往表现” 只写了 “喜弈棋” 三个字,苏玲珑的则是 “好梳妆”,雷震是 “力大”,陆小飞是 “好动”,唐不言是 “喜读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沈惊澜皱起眉,这显然不对劲。
其他学员的记录虽然简略,却也会写几句 “曾因斗鸡被父亲责骂偷拿家中银钱去赌坊” 之类的琐事,唯独这五人的记录,像是被人刻意删减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沈惊澜警惕地抬头,握住了腰间的匕首 —— 那是她在西北时常用的兵器,退役后也一首带在身边。
“谁?”
她沉声问道。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寒风刮过窗棂的声音。
沈惊澜起身,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
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宫灯挂在廊下,昏黄的灯光映着积雪。
但在门槛边,却放着一卷用暗纹锦缎包裹的东西。
沈惊澜弯腰拿起那卷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卷密卷。
密卷上的字迹潦草,却记录着一些奇怪的信息 ——“城西破庙,每月初三有人接头永昌号商行,与北境有往来”,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名,像是被人用墨汁涂过,看不清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