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花城的暑气并未因日历上即将翻过的夏季而有丝毫消减。
天空是一种澄澈而高远的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青梅巷的每一块青石板都晒得发烫，空气里浮动着肉眼可见的、扭曲的热浪。
行道树的叶子被晒得蔫蔫的，打了卷儿，只有知了还在枝头声嘶力竭地合唱，更添了几分燥热。
这是念荷进入青梅巷小学的第一个月。
她渐渐熟悉了这条从家到学校、步行只需十分钟的小路，熟悉了沿途哪户人家的围墙上有会结果的蔷薇，哪棵老槐树下总是最阴凉。
她也习惯了每天和陆星辰一起上学、放学。
通常是他等在巷口的凤凰木下，看到她出来，便从啃着的包子或者看的漫画书上抬起头，咧嘴一笑，然后两人并肩走入晨光，或者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
这天下午放学铃响时，天空还是那片透亮的蓝，丝毫看不出风雨欲来的征兆。
孩子们像出笼的雀鸟，欢叫着涌出校门。
念荷和星辰随着人流走出学校，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家走。
“今天数学课那道题，你真厉害，一下就解出来了。”
念荷侧头对星辰说，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崇拜。
她扎着简单的马尾，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星辰手里攥着一个崭新的魔方，那是他这次月考考了第一名，母亲偷偷奖励他的。
他有点得意，又努力装作不在乎：“哦，那个啊，很简单嘛，就是找规律。”
他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魔方块，发出咔哒的轻响。
然而，就在他们走到离家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天色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
不是循序渐进的黄昏降临，而是一种迅速的、仿佛有人拉上了巨大幕布般的阴沉。
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凉风卷地而起，吹得路旁的树枝疯狂摇曳，地上的纸屑和落叶打着旋儿飞上天。
远处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像巨兽在云层后低吼。
“要下雨了！”
星辰停下玩魔方的动作，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皱了起来，“快走！”
他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毫无缓冲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的几颗，重重地砸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随即，雨幕如同撕裂的瀑布，轰然而下。
密集的雨点连成白茫茫的一片，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
视线变得模糊，街道、房屋、行人都消失在滂沱的雨水中。
雷声愈发清晰，偶尔有闪电划破昏暗的天幕，带来一瞬惨白的光亮。
“啊！”
念荷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挡在头顶，但这毫无用处。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校服裙。
单薄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寒意。
她有些慌了，茫然地站在倾盆大雨中，像一株无处躲藏的小草。
“这边！”
星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冲向路边一家己经关了门的杂货店那窄窄的屋檐下。
屋檐很小，仅能勉强容纳两个紧紧挨着的孩子。
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屋檐边缘倾泻而下，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道晃动的水帘。
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斜斜地打进来，溅湿了他们的裤腿和鞋子。
念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
校服湿漉漉地粘着皮肤，很不舒服。
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听着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声，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发愁。
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你没事吧？”
星辰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头发全湿了，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白色的衬衫紧紧贴着瘦削的脊背，魔方也被淋湿了，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念荷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说：“就是……衣服湿了，有点冷。”
星辰看了看她微微发白的嘴唇和抱着手臂的样子，没说话。
他探出头，朝雨幕里张望了一下，又缩回来。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时间在哗啦啦的雨声中缓慢流逝。
路上的行人早己跑光，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周围的空气变得又湿又冷。
念荷看着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助。
妈妈今天上白班，肯定还没回家，不会有人来接她的。
就在这时，星辰忽然把手里的魔方塞进念荷手里：“你拿一下。”
说完，他没等念荷反应，猛地低下头，冲进了密集的雨幕中！
“星辰！”
念荷惊呼，想拉住他，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空气。
她眼睁睁看着他那瘦小的白色身影在磅礴大雨中变得模糊，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他去哪里了？
为什么要跑进雨里？
念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握着那个湿漉漉的魔方，站在狭窄的屋檐下，更加不安了。
等待变得格外漫长。
雨水带来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念荷盯着星辰消失的方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雷声还在轰鸣，每一次都让她心惊肉跳。
就在她快要被担忧和寒冷淹没的时候，那个白色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了！
他跑得飞快，像是在跟雨水赛跑。
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多了一把显然过大的、黑色的旧雨伞。
伞面看上去很旧了，边角甚至有些破损。
他撑着伞，在风雨中跑得有些踉跄，伞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但他紧紧抓着伞柄，努力朝着她的方向冲过来。
他跑到屋檐下，收拢雨伞，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比刚才更加湿透。
雨水从他头发上、脸上、衣服上不断往下淌，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水洼。
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兴奋和笃定。
“给……给你伞！”
他把那把还在滴水的旧伞递到念荷面前，咧开嘴笑了，露出那颗依旧空缺的门牙位置，笑容却比阳光还耀眼，“我跑回家拿的！
快打着回家吧！”
念荷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却笑容灿烂的男孩，看着他手里那把显然是从家里匆忙找出来的、可能属于他父亲的大伞，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她的喉咙和眼眶，冲散了所有的寒冷和害怕。
原来，他刚才冒着这么大的雨跑开，是为了回家给她拿伞。
她接过那把沉甸甸的、湿漉漉的旧伞，伞柄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想说你好傻，为什么不等雨小一点，或者两个人一起跑回去……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走吧！”
星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重新拿起她手里的魔方，很自然地再次抓住她的手腕，“我送你回去！”
他再次撑开那把大伞，大部分伞面都倾斜到了念荷这一边。
两人并肩走入依旧滂沱的雨幕。
伞外是喧闹冰冷的世界，伞下却仿佛隔出了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小小空间。
念荷听着身边男孩平稳的呼吸声（虽然他跑得还有些喘），听着雨水敲打伞面的噼啪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把旧伞的木质伞柄，那粗糙的触感，和此刻心中充盈的、一种被牢牢保护着的安全感，一起深深地刻印下来。
许多年后，苏念荷经历过许多次雨，拥有过许多把精美牢固的伞，但她始终记得，1998年秋天花城的这场骤雨，记得那把破旧却为她撑起一片晴空的黑伞，和那个在雨中为她奔跑、浑身湿透却笑容明亮的男孩。
那一刻，六岁的陆星辰，在她心里，成了一个可以对抗全世界的、小小的英雄。
（第三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