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夜份

第一章：凝固的时钟李默第三次偷偷瞄向部门经理赵峰的独立办公室。

那间用磨砂玻璃和浅色木板隔出来的小空间，

像一艘掌握着他们这片工位海洋航行方向的旗舰。此刻，百叶窗开着，

能清楚地看到赵峰正靠在宽大的黑色人体工学老板椅上，捧着手机，手指飞快地滑动，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浸在某种低级趣味里的笑意，显然不是在处理工作。

墙上的电子钟，红色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17:28。还有两分钟。

办公室里那种熟悉的、临近下班的濒死感又弥漫开来。空气仿佛变得粘稠，

敲击键盘的声音变得稀疏而迟疑，像秋末的蝉鸣，有气无力。收拾东西的细微窸窣声，

鼠标的点击声，椅子轻微的挪动声，都被刻意压抑着，混合成一种焦躁的背景音。

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又突然卡住的玩偶，维持着“认真工作”的最后姿态，

眼神却都不约而同地、每隔几秒就瞟向那个决定他们今晚命运的房间和那跳动的红色数字。

李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鼠标，

光标在已经检查了三遍、确认无误的季度报表页面上徒劳地打着转。他的背包，

一个用了三年边缘有些磨损的深灰色双肩包，早就悄悄收拾好了，靠在他办公桌腿旁，

拉链严丝合缝，像一个整装待发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的士兵。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

每一次跳动，都像小锤子敲在他的神经上。17:29。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

不合时宜地、咚咚地加快了跳动。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周五，

是他和女朋友小雅恋爱三周年的纪念日。

他提前一周就订好了那家位于CBD顶层、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云境”西餐厅，

位置很难抢，他熬到凌晨两点才用脚本刷到一个。小雅从三天前就开始在微信里期待地说，

要穿那条新买的、湖蓝色的连衣裙，还特意去做了头发。他甚至偷偷攒了两个月的加班费，

去买了一条蒂芙尼的钥匙项链，小巧的银质钥匙，据说能开启好运和未来。此刻，

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就在他背包最里层的隔袋里，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甜蜜的炸弹。

一切都不能搞砸，尤其是，不能迟到。小雅最讨厌不守时，尤其是在这种重要的日子。

17:30。时间到！李默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发起冲锋的士兵，

连脊柱都下意识地挺直了。他手指精准地移动到电脑关机键上，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

再次扫向经理办公室——赵峰依然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姿势，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略显富态、油光水滑的脸上。

就在李默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关机键的物理反馈传来的前零点一秒，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

如同丧钟，精准地在下班时间到达的这一刻，敲响在整个开放办公区：“大家等一下，

手头的工作先停一停，我们临时开个小会，传达一下领导的最新精神。

”赵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办公室门口，

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不容置疑的笑容，

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那本子更像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里面通常只记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日程和他自己的突發奇想。

李默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头顶，按在关机键上的手指彻底僵住了，

那股预备起身的力量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在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极其轻微、但又无法忽视的、集体泄气般的叹息声和椅子挪动的吱呀声，

像一群被同时戳破的气球。“就几分钟，说完就散，不耽误大家太多时间。”赵峰补充道，

语气轻松，仿佛在施舍某种恩惠。几分钟？李默心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

赵峰的“几分钟”和他的“小会”，是公司里并列的两大弥天大谎。上一次类似的“小会”，

主题是“优化工作流程，提升团队效能”，开了足足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结果工作流程丝毫没变，

人职业生涯长达一小时的“辉煌史”以及对中国古典文化中“磨刀不误砍柴工”的独特见解。

那一次，老张没能按时接到上幼儿园的儿子，

被老师打电话训斥了半小时；坐在李默旁边的应届生小姑娘王萌，

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地铁，只好打车花了一百多块，在群里抱怨了整整一晚。

人群开始磨磨蹭蹭地向会议室挪动，脚步沉重。李默看到坐在他对面的老张，

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

只是默默地把刚拿起的、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不锈钢保温杯又放了回去，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老张快四十了，孩子刚上小学一年级，据说每天是他负责接送，

他老婆在城另一头的医院当护士，经常值夜班。李默还看到王萌，脸上毫不掩饰地垮了下来，

嘟着嘴，极不情愿地抓起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嘴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着什么，

大概率是骂人的话。李默深吸一口带着复印机粉尘和人体废气味道的空气，强迫自己站起来。

他坐在靠门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他长期斗争、观察总结出的最优选，

便于在“会议”真正结束的第一时间溜走，避免被赵峰“会后留一下”打个措手不及。

他低着头，避免与赵峰有任何眼神接触，手指在桌子底下飞快地打字，

给小雅发微信：“宝贝，临时被抓去开会，估计要晚点到。你先别急，到了餐厅等我一下。

[抱抱]”点击发送。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

一种混合着愧疚和愤怒的情绪在皮下涌动。小雅几乎是秒回：“……又是临时开会？

[撇嘴] 今天可是纪念日诶！‘云境’那边我打电话问过了，位置只保留十五分钟哦！

”字里行间透着失望和不满，那三个感叹号像三根针，扎在李默眼皮上。李默的心揪了一下，

赶紧回复：“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我尽量快！经理发神经，

我也没办法[哭哭] 你打车过去小心点。”“每次都这样说……等你吧。

[无奈]”放下手机，李默感觉会议室里浑浊的空气更让人窒息了。赵峰坐在主位，

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表演。几个老烟枪已经迫不及待地点上了烟，烟雾袅袅升起，

与空调的冷气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首先，感谢大家一周以来的辛勤付出，

大家都辛苦了……”标准的、毫无营养的开场白。李默的心思完全不在会议上。

他偷偷点开手机，设置成静音，然后点开打车软件，查看实时路况。

从公司到“云境”餐厅的那条主干道，已经变成了令人绝望的深红色。完了，

就算现在奇迹发生，立刻散会，他赶过去也至少需要四十分钟，这还是不堵车的理想状态。

餐厅的位置……肯定没了。那条蒂芙尼的项链，他精心准备的惊喜，此刻在背包隔层里，

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着他的意识。赵峰还在滔滔不绝，从国际行业大势讲到公司年度业绩，

再讲到部门季度目标和“狼性团队”的个人奉献精神，车轱辘话来回说，

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他时而语重心长，时而慷慨激昂，

仿佛在主持一场关乎企业生死存亡的战略会议，而不是在周五下班时间，

强行留住一群归心似箭的员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钝刀子割肉。

17:50… 18:10… 18:30…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亮的蓝白色，染上橙红，

最后沉入一片深邃的宝蓝，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李默偏过头，

能从会议室的百叶窗缝隙里看到楼下街道上，车流如织，尾灯拉出一条条红色的光带，

行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周末特有的松弛表情，

都是奔向各自温暖灯火、热气腾腾晚餐的人。而他们，

却被困在这间烟雾弥漫、空气污浊的会议室里，听着毫无意义的废话，

消耗着生命里本应属于自己的、珍贵的几十分钟。

他仿佛能看到小雅独自坐在“云境”那靠窗的、预订好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

面前的柠檬水从满杯到见底，周围是成双成对、笑语晏晏的情侣，

而她脸上的期待一点点冷却，变成尴尬，最后凝结成失望和愤怒。

他甚至能想象出服务员第三次过来礼貌地询问“小姐，您现在点餐吗？”时，

小雅那强忍着窘迫的回答：“再等一下，我朋友……快到了。”怒火，

像一小簇被压抑的火苗，在他胸腔里慢慢点燃，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蔓延，烧得他喉咙发干。

他想起上个周末，

为了赶一个赵峰临时起意、要求“要有格局、有高度”但实际上客户根本不会细看的PPT，

加班到深夜十一点，错过了和小雅一起期待了很久的孟京辉话剧，票都作废了。上个月，

他因为一个所谓的“紧急项目”，连续熬夜一周，咖啡当水喝，最后感冒拖成了肺炎，

在医院挂了三天水，赵峰也只是在微信上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好好休息，

工作上的事我让其他人先顶一下”。而他“休息”的那几天，工作一点没少，堆积起来，

等他拖着病体回来，又是连续几天的加班加点才补上。顶替他的人？

不过是把他电脑里的文件转发一下而已。“奉献，不是看你说了什么，而是看你做了什么，

付出了什么！”赵峰的声音陡然提高，用手关节敲着光亮的会议桌面，

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试图唤醒下面那些眼神涣散、神游天外的下属，

“尤其是我们年轻人，更要懂得珍惜平台和机会，不要总盯着手表，盯着那点下班时间！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我们要把公司当成家……”去你妈的生命！

李默在心里爆了句粗口，手指在桌子底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的生命就是在被你这样毫无意义地、一遍遍地浪费！我的时间不是金钱吗？

我的健康不是生命吗？我的生活、我的感情，就活该为你这廉价的“奉献”口号让路吗？

他想起自己两年前刚入职时的雄心壮志，名校毕业，揣着满满的干劲，

想着要在这家业内知名的公司干一番事业，实现自我价值。可现在，他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

都消耗在了这种无休止的内耗、毫无意义的等待和应付上司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日复一日地原地转圈，筋疲力尽，

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磨出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唯一的“成果”可能就是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和越来越差的脾气。18:45。

赵峰终于意犹未尽地、仿佛恩赐般地做了总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希望大家周末好好放松的同时，也能抽空思考一下我刚才讲的话。散会！”“会”字刚落音，

人群如同被按下开关，瞬间从死气沉沉中复活，涌动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李默是第一个冲出了会议室的，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的工位。

他一把抓起那个早已准备就绪的背包，看也没看周围还在慢吞吞收拾的同事，

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冲向电梯间。手机在裤兜里疯狂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他一边疯狂地、近乎发泄地按着电梯的下行键，一边气喘吁吁地掏出手机接听。“李默！

餐厅打电话来催了，说再不到位置就取消了！你到哪里了？

”小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强压下的火气。“刚……刚散会！我马上打车过来！

已经在电梯口了！”李默感觉自己嗓子眼发干，解释的话语苍白无力。“刚散会？！

”小雅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李默，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是工作，

工作！你的工作永远比我们的纪念日重要是吧？比我的感受重要是吧？”“不是的小雅，

你听我解释，我们那个经理他……”“我不想听了！”小雅打断他，声音冷了下去，

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温度，“李默，我觉得我们需要冷静一下。纪念日晚餐，算了。

你自己吃吧。”“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李默的耳膜，

然后顺着血液，一路凉到心里。电梯终于来了，里面挤满了同样刚下班的人，个个面色疲惫，

眼神空洞。李默被挤在角落里，背包硌在身后，动弹不得。他徒劳地又拨了几次小雅的电话，

都是无人接听。发微信，红色的感叹号提示他，消息未发送成功。她把他拉黑了。这一刻，

李默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疲惫，失望，愤怒，

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他靠在冰冷的电梯金属壁上，看着楼层数字缓慢地、一层一层地递减，感觉自己的人生，

也正在跟着这一起，无可挽回地一路向下。第二章：街灯与冷面包走出写字楼旋转门，

晚风吹来，带着初夏的微凉，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郁和那彻骨的寒意。他站在路边，

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一条喧嚣的、光的河流，却没有一滴是属于他的。

他原本应该坐在温馨浪漫、烛光摇曳的高级餐厅里，

对面是笑靥如花、穿着湖蓝色裙子的女友，空气中飘着牛排的香气和柔和的爵士乐，而现在，

他孤身一人，站在嘈杂而寒冷的夜风里，因为一个毫无意义的、狗屁的会议，搞砸了一切。

那个深蓝色的项链盒子在背包里，棱角分明，隔着布料硌着他的背，

像是在嘲笑他的失败和无能。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想回家，

那个只有十几平米、除了床和电脑桌几乎无处下脚的出租屋，此刻只会让他更觉凄凉和孤独。

胃里空得发慌，却没有任何食欲。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连锁面包店，

明亮的灯光和暖色调的装修与外面清冷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他迟疑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店员机械地喊着。香甜的烘焙气味扑面而来，却引不起他丝毫的愉悦。

他看着橱窗里那些造型精致、色泽诱人的面包和蛋糕，

最终只是指向最角落里那个打折处理的、看起来有些干瘪的金枪鱼三明治。“这个，

再加一瓶矿泉水。”他付了钱，拿着那个冰冷的、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的三明治和矿泉水，

走到店门外不远处的公共长椅上坐下。他撕开包装，机械地啃着。面包边缘确实已经发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