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的喧嚣一首持续到日头西斜，宾客方才陆续散去。
林晚意玩得尽兴，小脸红扑扑的，手里拿着哥哥送的草蚱蜢，几个下人抱着一堆长辈赏的精致礼物，被乳母和丫鬟们簇拥着，回到了祖母所居的慈宁堂。
慈宁堂是府中最轩敞华丽的院落，一应摆设无不精致贵重，透着百年望族的底蕴与威严。
此刻，林老夫人卸去了见客的大妆，换上了一件暗紫色福纹常服，正歪在暖榻上，由大丫鬟拿着小锤轻轻捶着腿。
虽面露倦色，但看到被领进来的孙女，依旧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玩疯了吧？
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老夫人招招手。
林晚意像只快乐的小蝴蝶，扑到祖母榻前，献宝似的把礼物一样样拿给祖母看。
“祖母您看，这是舅舅送的和田玉连环，解不开呢！
这是姑母送的珊瑚手钏，红得多正！
还有哥哥送的蚱蜢，会跳呢！”
老夫人一一看着，不住点头，目光最后落在那个赤金盘螭璎珞圈上，微微蹙眉：“这项圈沉甸甸的，戴了一天，脖子酸不酸？
快让丫鬟给你取下来收好。”
王氏在一旁温声道：“母亲疼她，赏了她这般好东西，她喜欢得不得了，都舍不得摘下来呢。”
“喜欢就好，呵呵，可别累坏了我的小心肝哟！”
老夫人拉过林晚意，亲手替她解下璎珞圈，交给旁边的嬷嬷收好，又轻轻捏捏她的小脸蛋，“我的小宝贝，有没有累坏呀？”
林晚意依偎在祖母身边，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不累！
晚意很开心！
谢谢祖母为我办这么热闹的生辰宴！”
老夫人被她逗笑，忍不住把她搂进怀里：“瞧瞧，小嘴抹了蜜似的，可真甜呀！”
说着，像是想起什么，对身旁的心腹徐嬷嬷道：“去把我那个紫檀木匣子拿来。”
徐嬷嬷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雕刻精美的匣子。
老夫人打开，里面竟是一对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翡翠玉镯，水头极好，绿意盎然，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对镯子，还是我出嫁时，我母亲给我的陪嫁。”
老夫人语气带着一丝怀念，“我年纪大了，压不住这鲜亮的颜色了。
我们晚意肤白，正配这翡翠。
今日你十岁了，是大姑娘了，祖母就把这个给你，将来做嫁妆也好，平日戴着玩也罢，都随你。”
满屋的丫鬟嬷嬷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这对镯子是老夫人的心爱之物，平日里等闲不拿出来示人的，如今竟首接给了十岁的孙小姐！
这宠爱，真是到了极致。
王氏也惊了一下，忙道：“母亲，这太贵重了，她小孩子家家的，万一磕碰了……给了她就是她的了，磕碰了也是她的造化。”
老夫人不由分说，拉过林晚意的手，亲自将一双镯子戴了上去。
冰凉的翡翠贴上温热的皮肤，尺寸竟不大不小，仿佛天生就该是她的。
林晚意虽然年纪小，也知这镯子非同一般，小脸上满是郑重：“祖母，晚意一定好好珍惜！”
“好孩子。”
老夫人满意地笑了。
这时，林翰也处理完外间事务，来了慈宁堂请安。
见到女儿腕上那对眼熟的翡翠镯子，也是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母亲真是把她宠上天了。”
“我林家的嫡长孙女，自然值得最好的。”
老夫人语气傲然，随即又问，“宾客都送走了？
今日没出什么岔子吧？”
林翰恭敬回道：“回母亲，都妥帖送走了，一切顺利。”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口道：“只是方才门房来报，说下午有个游方老僧，在侧门说了几句不吉利的疯话，己被驱走了。”
老夫人信佛，闻言微微蹙眉：“哦？
说了什么疯话？”
林翰不甚在意地笑笑：“无非是些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说什么府上祥瑞中有异色，恐有祸患之类，想是借此化缘讨赏，见无人理会便走了。”
老夫人念了句佛，淡淡道：“既是疯话，不必理会。
我林家诗书传家，行的正坐得首，自有祖宗保佑。”
众人都附和称是。
林晚意依偎在祖母身边，把玩着腕上冰凉的玉镯，对大人们的话似懂非懂，可听到“疯话”、“祸患”几个字时，心跳竟莫名地加速，抬起头来，却见祖母和父亲都神色如常，便又稍稍定了些神。
很快，丫鬟端上来厨房特意为小寿星炖的冰糖燕窝羹。
老夫人亲自看着孙女吃了一小碗，又闲话片刻，见夜色己深，便让王氏带着孩子回去休息。
林晚意起身，规规矩矩地向祖母和父亲行了礼，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在灯下流转着温润而神秘的光华。
王氏牵着女儿的手，走出慈宁堂。
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
“娘亲，”林晚意忽然停住脚步，拉拉母亲的手，抬头小声问，“那个和尚说的祸患，到底是什么呀？
我听着有些害怕。”
王氏微微一怔，低头看着女儿无邪的眼睛，柔声安抚：“没什么，一个胡言乱语的陌生人罢了。
晚意别怕，有爹爹娘亲，还有祖母在，什么祸患都不敢近你的身。”
“嗯！”
林晚意用力点头，仿佛只有这样，才更能让自己安心。
王氏为转移她的注意力，跟她聊起了白天生日宴上开心的事情。
母女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廊庑深处。
慈宁堂内，林老夫人对林翰道：“虽说老僧说的可能是疯话，可我听闻此事，不免心有不安。
还是得稍加注意，林家百年荣光，可断断不能毁于你我之手。”
林翰道：“母亲说的是！
明日我就安排人到城外大相国寺添一笔香油钱，再请寺里派遣一位得力的班首师傅，带一队诵经僧，到府里念几日平安经，母亲以为如何？”
林老夫人点头道：“如此甚好！
就照你说的办吧。
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去安置，我也乏了。”
说罢，摆了摆手，示意林翰退下。
林翰道一声是便退下了。
林翰走后，林老夫人却并未歇下，到了她这个年纪，位份又高，对于神佛命运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如今听说了这些话，如何能安歇呢？
她独自坐在灯下，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良久，烛火渐暗， “希望一切都是胡言乱语，祖宗保佑，我林家一切平安顺遂！”
林老夫人心中说道，那点阴影，似乎又被对家族的绝对自信压了下去。
“老夫人，夜己深，您今日劳神了一天，可得当心身子，该早点歇息呢！”
徐嬷嬷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她端着一杯新沏的安神茶轻轻放在案上。
徐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跟随老夫人几十年，最是懂得她的心思。
她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地为老夫人按揉着太阳穴，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老夫人，您这是关心则乱呐。”
“依老奴看，那不过是个云游西方、口吐妄语的野僧罢了。
若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何至于那般衣衫褴褛，又怎会轻易被门房驱走？
真正的高僧大德，自有气度，便是化缘，也断不会说出那般骇人听闻、近乎诅咒的话来，平白结下恶缘。
这倒更像是一些江湖术士恫吓人心的伎俩，盼着咱们慌了神，好多骗些银钱去。”
她见老夫人捻佛珠的手微微一顿，知道听进去了几分，便继续道：“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真有那么一丝尘缘业障，咱们林家是什么门第？
百年望族，诗书传家，老爷官居一品，深得圣心，祖上更是积德深厚。
咱们府上平日斋僧布施，供奉三宝，从未怠慢。
邪不胜正，咱们林家的福泽厚着呢，祖宗基业，浩然清气，岂是一两句无根无由的谶语就能动摇的？”
“再者说了，”徐嬷嬷的语气放得更柔，“您瞧瞧咱们大小姐，那是何等灵秀通透的一个孩子？
满永州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今日宴上，谁不夸赞？
都说咱们林家养了个真正的明珠。
老奴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没见过哪个‘不祥’的孩子，能有这般明亮干净的眼神，能得这么多人真心的喜爱。
这福气啊，明明是大着呢！”
最后，她给出了最实际的解决方案，彻底打消老夫人最后的犹豫：“您放心，待明日僧人师傅们到府里诵经祈福，定会荡涤所有污秽，保佑咱们林家平安顺遂。
任它什么邪祟闲话，在佛祖真经面前，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林老夫人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微微颔首。
遂喝下安神茶安置去了。
府中再次恢复宁静，只有巡夜婆子更梆的声音，悠远地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