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槐树下的绣花鞋

1 禁忌之树李家坳的老老少少都知道，村西头那棵三人才能合抱的老槐树下，

是个去不得的地方。白昼里尚且要绕着走，更不必提月上枝头的夜晚。

可新过门的秀莲偏偏不信这个邪。她是城里长大的姑娘，念的是新式学堂，认的是科学道理，

总觉得村里人口口相传的那些禁忌，不过是老一辈人自己吓唬自己的把戏。秀莲的丈夫建国，

是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为人老实本分。自打婚事定下，他就一遍遍地叮嘱秀莲，

千万离那老槐树远些。秀莲每次听了，嘴上总是乖巧地应承，

心里却泛起一丝不以为然的涟漪，甚至觉得丈夫有些过于迂腐。这天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了橘红色。秀莲在院里收拾刚洗完的衣物，一转身，

却发现晾在竹竿上的那块红布不见了踪影。那是她特意托人从城里捎来的上好棉布，

心里盘算着要给建国做一件贴身的夏日小褂。她在院角的柴堆旁、晾衣绳下寻了个遍，

却一无所获。正焦急时，一抬头，望见院墙外那棵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枝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心里蓦地一动：莫不是傍晚风大，

把那轻飘飘的红布吹到树那边去了？这个念头一起，她便有些按捺不住。

虽说心里对那禁忌之说嗤之以鼻，但真要走过去，一丝莫名的忐忑还是悄然浮上心头。

她略一迟疑，还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又长又扭曲，仿佛一只匍匐的巨兽。越走越近，

树干上那些岁月刻下的深深纹路也愈发清晰，在渐暗的天光下，

竟像极了一张张挤在一起的、布满褶皱的愁苦人脸，无声地凝视着走近的她。

离槐树还有七八步远时，秀莲的眼角忽然捕捉到树根底部有一抹异样的红色在微微闪动。

她心头一喜，紧走几步，果然，那正是她丢失的红布，好端端地堆在那里。她弯下腰，

伸手将红布拾起。然而，就在红布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她的动作僵住了，

呼吸也随之一滞——红布之下，竟赫然藏着一只鞋。那是一只女人的绣花鞋，小巧玲珑，

看尺寸约莫是三寸金莲。鞋面是极正的大红色软缎，上面用更深的红线，

精细地绣着一对相依相偎的鸳鸯，那丝线红得妖异，鲜亮得仿佛能滴下血来。

更让人心里发毛的是，那微微翘起的鞋尖上，还沾着几块深褐色的湿泥，泥点新鲜，

似乎这鞋子刚刚被人穿着，踏过了某处潮湿的泥地。秀莲的心猛地一沉。

李家坳早在新中国成立后就没人缠足了，年轻一辈更是连见都没见过这种三寸金莲的绣花鞋。

这鞋是谁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犹豫着伸出手，想将鞋子捡起来看个仔细。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鞋面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极轻极缓，

像是有人穿着软底布鞋，正小心翼翼地踩着落叶行走。秀莲浑身一僵，

猛地回过头去——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晚风穿过槐树叶隙，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那声音密密匝匝，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人正围着她窃窃私语。“谁在那儿？出来！

”秀莲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着颤音。四周依旧空寂。

可那细碎的脚步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起来——它从身后慢慢移动，

竟绕到了她的身侧，最后停在了她的左耳边。秀莲只觉得左后方颈窝一凉，

一股阴冷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皮肤，就像有人故意凑近了，朝那里幽幽吹了一口气。

2 鬼影缠身她吓得浑身一哆嗦，汗毛倒竖，

手里攥着的红布和那只绣花鞋“啪嗒”一声掉落在树根旁。她也顾不上去捡，

转身就朝着家的方向没命地跑去，只觉得那冰冷的触感一直黏在颈后，怎么甩也甩不掉。

一路冲回家，反手拴上门栓，秀莲的心还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好不容易缓过气，

断断续续地将刚才在老槐树下的遭遇告诉了建国。建国一听“绣花鞋”三个字，

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猛地抓住秀莲的手，

声音又急又厉：“你是不是捡了树下的东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别去那儿！

你怎么就是不听！”“我…我就捡了咱家的红布，

还有…还有一只绣花的鞋……”秀莲被他前所未有的严厉吓住了，声音越说越小。“坏了！

真是坏了！”建国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音，“那绣花鞋是三十年前王寡妇的！

当年她男人死了，她被逼得走投无路，就是在那棵老槐树下上了吊！死的时候，

脚上穿的就是一双自己绣的鸳鸯绣花鞋！”秀莲听完建国的话，浑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整个人瘫坐在了身后的木椅上。冷汗霎时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额角一颗颗往下淌。

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在老槐树下——那如影随形的脚步声，

那紧贴在后颈的阴冷气息……难道，真是王寡妇的鬼魂，跟着自己回家了？从那天起，

怪事便接二连三，如跗骨之蛆般缠上了秀莲。每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

房门外总会准时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滞涩感，

分明是软底绣花鞋踩在泥土地上的声响，在她门外来回徘徊，仿佛有人在不停地踱步。

秀莲将房门从里面锁得死死的，用木杠牢牢顶住，可那脚步声却如同能穿透一切阻碍，

无比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有时，在那脚步声的间隙，

她甚至能听见一个极轻、极飘忽的哼唱声，幽幽地哼着一支小调。那调子凄楚哀怨，

婉转曲折，正是三十年前，村里老一辈人时常挂在嘴边的古老歌谣。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

每天清晨醒来，她总会在自己的枕边，发现几根散落的红色丝线。那丝线颜色鲜红欲滴，

与她捡到的那只绣花鞋上所用的丝线，一模一样。它们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

仿佛昨夜有人坐在她枕边，借着月光，静静地做着女红。在这无休止的惊扰下，

秀莲迅速地憔悴下去。夜里无法安眠，白天便精神恍惚，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疲惫。

3 怨魂未了建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急如焚。他实在没了办法，

只好去请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支书来家里看看。老支书在屋前屋后仔细转了一圈，

又让秀莲忍着恐惧，将那天在老槐树下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听完后，老支书沉默良久，

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怜悯与凝重：“唉，这是被王寡妇的魂儿跟上了啊。

她……她这是想让你帮她找另一只绣花鞋。”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当年她寻短见的时候，脚上穿着一双绣鸳鸯的鞋。人挂在树上，

挣扎间掉了一只落在树下，另一只不知被风卷到了哪里，或是被什么野物叼了去。她死得冤，

心里有执念，找不到另一只鞋，魂魄就入不了轮回，一直被困在那棵老槐树下边儿。

”“那……那可怎么办才好？”建国急得搓着手，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法子倒是有，

就看你们敢不敢了。”老支书看着面无人色的秀莲，缓缓道，“只能选个白天，

带上香烛纸钱，去那老槐树下好好祭拜一番，诚心跟她告个罪，

说明白会尽力帮她去找另一只鞋，求她行行好，放过秀莲这孩子。”当天晚上，

夜色浓重如墨，建国和秀莲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厚厚一叠纸钱和几炷香烛，

战战兢兢地再次走向村西头的老槐树。清冷的月光透过层叠的枝叶洒落下来，

在老槐树的叶片上反射出惨淡的白光，那一片片晃动的叶子，在黑暗中看去，

竟像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正无声地窥视着树下的两人。建国定了定神，

在老槐树盘虬的树根前寻了块空地，颤抖着手点燃了香烛。跳跃的火苗将周围映得忽明忽暗，

也照亮了秀莲毫无血色的脸。他一边将纸钱投入那小小的火堆中，一边低声念叨，

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王大姐，王大姐……我们知道错了，秀莲她不懂事，

不该乱动您的东西……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她吧……我们一定想法子，

帮您找到另一只鞋，让您能安心……”纸钱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作通红的余烬，

散发出呛人的烟味。就在这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将燃烧殆尽的纸灰猛地吹起，

灰黑色的碎片如同被惊扰的蝶群，在空中胡乱飞舞，最后竟纷纷扬扬地，

大多飘向了老槐树主干上一个黑黢黢的树洞，贴附在洞口边缘。

秀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仿佛在吞噬着纸灰的树洞吸引。借着摇曳的烛光和惨淡的月色，

她隐约看见那幽深的洞内，似乎有一抹异样的红色。“建国！你看……看那树洞！

”秀莲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发紧，指着那树洞喊道。建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紧牙关，上前几步，将手深深探入那阴冷潮湿的树洞之中。摸索片刻，

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中带软、带着织物质感的东西。他心中一惊，

猛地将东西掏了出来——赫然又是一只绣花鞋！

这只鞋与秀莲之前捡到的那只无论款式、大小还是颜色都一模一样，

同样是鲜红欲滴的软缎鞋面，上面绣着相依的鸳鸯。只是，

这只鞋鞋头上那只鸳鸯的眼睛位置，丝线断裂，留下一个小小的破洞，

仿佛曾被尖喙的鸟儿啄食过一般，让那鸳鸯平添了几分残缺的诡异。

建国将这只刚从树洞里取出的绣花鞋，与之前那只放在了一起。

就在两只分离了三十年的鞋子重新凑成一对的刹那，老槐树下骤然刮起了一阵猛烈的旋风！

那风来得极其突兀，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围绕着树干疯狂旋转，风声凄厉，

竟隐隐夹杂着一个女人幽怨的哭声。那哭声悲悲切切，如泣如诉，

仿佛积攒了三十年的冤屈与哀伤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听得人头皮发麻，心胆俱寒。

旋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风停声歇，四周骤然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留下地上尚未熄灭的纸钱余烬，偶尔飘起一点零星的灰烬，

证明着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并非幻觉。秀莲紧紧攥着建国的衣袖，

声音因恐惧而细若游丝：“她……她走了吗？”老支书蹒跚上前，

浑浊的目光在那对终于团聚的绣花鞋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在夜风中沉默的老槐树。

他深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走了。心愿已了，怨气已散，她总算能安心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