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陈默几乎没合眼。
停尸间里那惊悚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比任何恐怖片都来得真切。
手里那根非金非木的黑针和暗红色的丝线被他紧紧攥着，仿佛是什么救命稻草，又像是烫手的山芋。
冰凉的触感不断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空气里那若有若无的腥气似乎还残留着，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他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神经紧绷，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比如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或是老挂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都能让他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老刘把他送回值班室后，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里除了后怕，似乎还有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天刚蒙蒙亮，殡仪馆开始有了人声。
正常的白班工作人员陆续到来，交接班，开始一天的忙碌。
仿佛昨夜那骇人的插曲从未发生。
那具被“缝合”好的遗体也被正常流程处理，等待家属的到来。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正常得让陈默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场噩梦。
但他知道不是。
那根针和线就放在他的口袋里，沉甸甸地提醒着他。
上午九点，阳光勉强驱散了一些殡仪馆的阴霾之气。
陈默的对讲机响了，里面传来老馆长——钟叔那总是慢悠悠、带着点痰哑的声音：“小陈啊，忙不忙？
不忙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泡了好茶，尝尝。”
该来的，总会来。
陈默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的针线盒，走向位于殡仪馆最里侧的那间馆长办公室。
敲开门，一股浓郁醇厚的普洱茶香扑面而来，冲淡了走廊里固有的冰冷气息。
钟叔坐在宽大的老式办公桌后面，正拿着一个紫砂小壶，慢条斯理地往两个白瓷杯里斟茶。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半退休老头。
“来了？
坐。”
钟叔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默默默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拘谨。
“尝尝，老朋友送的熟普，年份不错。”
钟叔将一杯橙红透亮的茶汤推到他面前。
陈默哪有心思品茶，他端起杯子机械地喝了一口，茶味醇厚顺滑，但他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一股暖流滑入胃中，稍微驱散了一点积攒了一夜的寒意。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钟叔啜饮茶水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良久，还是陈默先沉不住气了。
他放下茶杯，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枣木盒子和那根用过的黑针，放在了桌上。
“钟叔……昨晚……那东西……”他声音干涩，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钟叔放下茶壶，目光落在那个盒子和那根针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沉重。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枣木盒子表面那些模糊的纹路。
“老伙计……好久没见你出来了。”
他像是在对盒子说话。
然后他才抬眼看向陈默，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透出一种异常的清明：“默娃子，你昨晚做得很好。”
“我……我做了什么？”
陈默茫然，“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该那么做……觉得该用针扎下去？
觉得该缝上它？”
钟叔接口道。
陈默猛地点头。
“那是血脉里的东西醒了。”
钟叔叹了口气，“咱们老陈家，世代干这个。
不是简单的整理遗容，咱们整理的，是那些‘不该存在’、‘不该留下’的东西弄出的‘烂摊子’。”
“那些东西……是什么？”
陈默的声音发紧。
钟叔没有首接回答，他拿起那根黑针，举到眼前细细看着：“你知道这是什么针吗？”
陈默摇头。
“这叫‘镇魂针’。”
钟叔缓缓道，“不是镇活人的魂，是镇那些从‘外面’溜进来、或者被人世的污秽吸引出来的‘邪祟’的‘意’。
它们不是鬼，鬼好歹是咱这方天地自己生的。
它们……是蛀虫，是病毒，是从世界‘外面’想挤进来的东西。”
他又指了指盒子里那些暗红色的线：“那是‘冥线’，用特殊法子弄的，能缝补它们撕开的口子，能捆住它们那点不该存在的‘概念’。”
这些词汇远远超出了陈默的认知范围，他听得云里雾里，但又本能地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荒谬的真实感。
“您是说……昨晚那尸体……被一个最低级的‘蠕噬者’的碎片寄生了。”
钟叔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人死了，执念或者恐惧太强，有时候会像黑暗里的灯笼，吸引这些小玩意儿。
那东西的本体可能还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窝着呢。
你缝上的，只是它延伸过来的一点‘念头’和‘影响’。”
陈默感到一阵恶寒。
只是一个碎片？
一点念头？
就差点让一具尸体活过来？
“那我们这殡仪馆……是个‘节点’。”
钟叔指了指脚下，“老辈人选的地方，地脉特殊，能镇得住。
咱们在这儿，就是守门的。
白天送人，晚上……送‘不是人的东西’。”
他喝光了杯里的茶，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不过，最近这‘门’，有点不太平了。
溜进来的玩意儿越来越多，越来越凶。
世道变了，人心里的口子大了，外面的东西就容易挤进来。”
“所以，昨天晚上……”陈默想起了老刘的异常和钟叔恰到好处的“熄灯”。
“老刘跟我几十年了，他知道轻重，看出不对自然会告诉我。”
钟叔淡淡道，“我老了，手有点抖，针脚不如年轻时稳了。
有些小场面，正好给你练练手。”
陈默一时无语。
昨晚那差点把他吓尿的场面，在老爷子眼里只是“小场面”？
还“练练手”？
“那我……以后就要干这个？”
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抗拒和难以置信。
他寒窗苦读十几年，不是为了回来当个……“缝尸人”的！
钟叔看着他，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默娃子，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血脉醒了，你就看得见它们，它们……自然也更容易闻着味儿来找你。
不拿起针，下次再遇到，你打算用什么保护自己？
用你那本毕业证砸过去？”
陈默哑口无言，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想到昨晚那冰冷的注视感，他毫不怀疑老爷子的话。
“可是……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
钟叔的语气斩钉截铁，“就像人生下来就要吃饭喝水一样，咱们老陈家的人，生下来就得拿这根针！
这是命，是债，也是责任。”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茶香袅袅。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
钟叔扬声道。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火化工焱姐。
她今天穿着一身简单的工装，却依旧掩不住那股子利落劲儿。
她先是对钟叔点了点头：“馆长。”
然后目光扫过陈默，以及他面前桌上那显眼的针线盒，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有事？”
钟叔问。
“嗯。”
焱姐的表情有些严肃，“刚才处理那具‘特殊’遗体的时候，我感觉炉子里的‘火’反应有点大，比平时烧那种东西费劲些。
另外……”她顿了顿，看了一眼陈默，才继续说：“外面来了两个人，说是市里‘特殊物品管理处’的，想了解一下昨晚接收那具遗体的情况，看起来……不像一般人。”
钟叔花白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像是早有预料。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
“特殊物品管理处？
哼，名字倒是越起越像回事了。”
他嘀咕了一句，然后对陈默说，“默娃子，把东西收好，以后就随身带着。
今天你先跟着看看，咱们这‘守陵人’的活儿，可不光是缝缝补补。”
他又对焱姐说：“让他们去小会客室等着，我这就来。”
陈默下意识地抓紧了桌上的针线盒，心跳又开始加速。
“特殊物品管理处”？
“守陵人”？
他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门后是深邃的、充满迷雾的黑暗，而他手里唯一的依仗，似乎就只有口袋里那套冰冷而古老的——针线。
（第二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