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雪停了。
天是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血污。
我裹紧棉袄,把通牒揣在怀里,往特高课走。
街上的鬼子比平时多,岗哨的刺刀闪着冷光,扫过行人脸时,像要刮下一层皮。
路过“张记包子铺”,门是关着的。
昨天还冒着热气的蒸笼,现在冷冰冰地摆在门口,上面溅着黑褐色的血渍——听说张掌柜因为不肯给鬼子送包子,被活活打死了。
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生疼。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不敢多看。
特高课的大门是黑色的,上面钉着铜钉,像怪兽的獠牙。
门口的卫兵斜着眼睛看我,手里的步枪端得笔首,枪托在地上磕了磕:“干什么的?”
“我找佐藤雪子课长,谈合作的事。”
我掏出通牒,手忍不住发抖。
卫兵接过通牒,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突然用枪托顶了顶我的胸口:“进去吧,别耍花样,里面的狗,比外面的凶。”
我走进大门,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不是血腥味,是汗臭、霉味还有尿骚味混在一起的味道,像烂掉的肉。
走廊两侧的房间门都关着,偶尔传来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声,被卫兵的呵斥声压下去,细得像蚊子叫。
“陈桑,这边请。”
一个穿和服的女人走过来,是佐藤雪子的秘书。
她的和服是淡粉色的,可领口沾着一块深色的印子,我盯着看了两眼,突然反应过来——那是血,早就干了的血。
她走路轻得像猫,脚后跟却总是蹭着地面,像是怕踩脏了什么,又像是故意放慢脚步,让我多闻闻这走廊里的臭味。
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口,秘书推开门。
佐藤雪子正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把玩着一把银柄匕首,刀刃上映着她的脸,白得像纸。
她看见我,嘴角勾了勾,把匕首放在桌子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陈桑来得挺早,看来是想通了。”
我没接话,目光落在桌子上的协议上,那纸比通牒更厚,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像爬着的虫子。
“先不急着签字。”
佐藤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她比我矮半个头,却故意仰着下巴,眼神像毒蛇:“我带你见个人,看完你再决定,要不要签这份协议。”
她拍了拍手,两个卫兵走进来,手里端着枪,示意我跟他们走。
下楼梯的时候,楼梯板发出“吱呀”的响声,每走一步,都像是要塌掉。
地下室的门是铁做的,上面焊着几根粗钢筋,卫兵掏出钥匙,***锁孔,转了三圈,“哐当”一声,门开了。
一股更浓的血腥味涌出来,我忍不住捂了捂鼻子,却被佐藤一把拉开手:“陈桑,别这么娇气,以后这种地方,你要常来。”
地下室里没有灯,只有墙壁上挂着的马灯,昏黄的光晃来晃去,照得地上的影子忽大忽小。
走了没几步,我看见墙角蹲着一个人。
他被铁链锁在柱子上,铁链勒进肉里,渗出的血把裤子染成了黑红色。
头发乱糟糟地盖在脸上,看不清模样,可那熟悉的棉袄,是我去年给爹做的——是爹!
“爹!
爹!”
我冲过去,却被卫兵拦住,枪托顶在我的腰上,生疼。
爹听见我的声音,慢慢抬起头。
他的脸肿得老高,左眼角破了,血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干成了硬块。
嘴唇裂了好几个口子,里面全是血泡,可他看见我,突然嘶吼起来:“别签!
砚清,别签那协议!
陈家没汉奸!
就算爹死在这,你也不能签!”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铁链却把他拽得摔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看着他趴在地上,后背的棉袄破了个大洞,露出的皮肤上全是淤青,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爹,你别激动,我不签,我就是来看看你!”
我朝着爹喊,声音却发颤,连我自己都知道,这话有多假。
“陈桑,你看。”
佐藤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叠照片,递到我面前。
第一张照片上,是一片雪地,雪地里躺着几十个人,有的睁着眼睛,有的闭着,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草根。
“这是东北劳工营,上个月拍的。”
佐藤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在我心上:“你爹要是去了那,不出半个月,说不定就会变成照片里的人,到时候,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翻了翻后面的照片,有一张是一个老头,被两个鬼子按在雪地里,手里的锄头掉在一边,脸上全是血。
那老头的脸,我有点眼熟——是城西的李大爷,去年还来药铺买过治咳嗽的药。
“李大爷……他怎么会在这?”
我声音发哑,几乎听不清。
佐藤笑了笑:“他不肯给皇军挖煤,就被送去了劳工营,你看,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她把照片收起来,从桌子上拿起钢笔,塞进我手里:“陈桑,你父亲的命,换‘华北药业’的合作,很划算。
签了字,你还是陈记堂的老板,你爹也能回家治病;不签,你就只能等着收他的尸体,哦对了,陈记堂也要封门,到时候,你连给你爹买棺材的钱都没有。”
我握着钢笔,笔尖冰凉,硌得我手指生疼。
爹还在嘶吼,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咳嗽,每咳一声,都能看见他胸口在发抖。
我知道,我没有选择。
只要能让爹活着,就算当这个“汉奸”,我也认了。
“合作后,我爹能回家治病吗?”
我抬起头,看着佐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佐藤挑了挑眉,点了点头:“只要你听话,按时给皇军提供药材,你爹不仅能回家,我还能给你派医生,专门给他治病。”
她的话像诱饵,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咬着牙吞下去。
我走到桌子前,准备签字。
眼角的余光却看见爹在偷偷动。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慢慢摸索着,然后趁卫兵不注意,把一个东西往我这边扔过来。
那东西很小,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是一块木勺碎片,上面刻着几道模糊的纹路,像是某种记号。
我心里一动,假装弯腰系鞋带,飞快地把木勺碎片捡起来,塞进袖口。
指尖碰到碎片,上面还带着爹的体温,还有一丝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我攥紧碎片,指甲掐进肉里,告诉自己:这字,是为了救爹,不是当汉奸。
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让这些鬼子,把欠我们的,都还回来。
签完字,佐藤拿起协议,看了看,满意地笑了:“陈桑是个聪明人,以后我们合作愉快。”
她让卫兵把爹扶起来,却没解开铁链:“你先回药铺,明天我会派人把你爹送回去,记住,别耍花样,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盯着。”
我跟着卫兵走出地下室,路过走廊的时候,又听见那女人的哭声,比刚才更响了,还夹杂着卫兵的笑。
我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走出特高课的大门。
刚出门,就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站在不远处。
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手里拎着一个布包,像是在等人。
可她的眼神不对劲,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协议,眼神里满是警惕,像一只随时准备扑过来的猫。
我跟她对视了一眼,她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布包,可我能感觉到,她还在偷偷看我。
我心里犯嘀咕——这姑娘是谁?
她为什么盯着我的协议?
难道她跟那张“当归”纸条有关?
我不敢多想,攥紧袖口的木勺碎片,快步离开特高课。
背后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像是把我和过去的生活,彻底隔开了。
街上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我脸上,冰凉的。
我摸了摸怀里的协议,又摸了摸袖口的木勺碎片。
爹的脸、佐藤的笑、那姑娘的眼神,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我知道,从签完字的那一刻起,我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我不后悔。
只要能救爹,只要能找到机会,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把这些鬼子,赶出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