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在三更,檐角却还在滴水,一声,两声,像更漏。
我倚窗,借月光看那枚海棠糖人——薄如蝉翼,舌尖轻舔,甜里带微苦,杏仁的后味。
——谢无咎在警告我:他能下毒,也能给糖;能要我命,也能保我生。
我指腹摩挲刻字,心底升起一把火:被猫逮住的老鼠,若想活,得先让猫觉得好玩。
“背诗?”
我嗤笑,梨涡陷成小小的陷阱,“那就背给他听。”
次日卯正,小桃红推门,见我坐在妆台前,眼底青黛,却精神亢奋,吓得托盘差点落地。
“小姐,您一夜未眠?”
我对镜描眉,声音软软:“替我写帖子,就说姜家大小姐邀谢督主,三日后海棠园,亲自背诗。”
“啊?
可、可您不识字呀!”
我回眸,对她眨眨眼:“所以,才要‘写’呀。”
——不会写,我会说;不会说,我会演。
帖子送到北镇抚司,当夜便回:一个字——“可”。
笔力透纸,像刀刻。
我烧了帖子,灰烬存在铜镜后,提醒自己:这一步,没有回头路。
接下来两日,我忙得脚不沾地:白天,我去厨房学做花生酥,油烫了手,起泡,挑破,再烫——我要试出“杏仁味”却无毒的配比;夜里,我翻墙去外院,听小厮们唱童谣,把最新版本记在心里,回来哼给柳烟烟听。
柳烟烟,前世绿茶闺蜜,如今被我“截胡”在巷口。
我送她一对碧玉耳坠,哭哭啼啼说“妹妹救我”,她便心软,答应替我抄《女则》——字工整,正好当“背诗”道具。
第三日辰时,海棠园。
雪未化,枝桠横斜,红白相间,像无数把未开刃的刀。
我穿月白褶裙,鬓边别一朵真海棠,花心里滴了蜜,招蜂。
谢无咎到得比我早,负手立于树下,玄衣与白雪撞色,像墨点宣纸。
他腰间悬一柄未出鞘刀,刀柄缠红丝——我送的。
前世我死时,他刀上缠的是黑绫,如今换红,谁缠给谁看?
我收敛思绪,上前行礼,声音轻软:“民女来迟,大人莫怪。”
他转身,目光掠过我鬓边海棠,停了一息,抬手——摘去那朵花,指尖擦过我耳廓,带起一阵战栗。
“花有毒,蜂不敢近。”
他声音低,却笃定。
我愣住,这才看见花心里爬着一只死蜂,蜜己变黑。
——我滴的蜜,竟真被下了毒?
谁下的?
何时?
我背脊发凉,脸上却绽出更甜的笑:“大人火眼金睛,民女受教。”
他垂眸,把死蜂收入袖中,像收藏一件证物。
“诗呢?”
我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柳烟烟抄的《女则》,展开,声音清脆:“……女有西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西曰妇功……”字正腔圆,声情并茂。
谢无咎听至一半,忽抬手,示意我停。
我抬眸,不解。
他伸手,指腹擦过我唇,带下一抹——口脂?
不,是墨迹。
我低头,看见《女则》纸页上,赫然一排排小字,却不是我方才背的!
而是——“春雪压枝低,鸠占鹊巢啼,侯门深似海,谁怜旧人泣。”
我的童谣,被拓印其上,墨迹未干!
我心脏骤停。
——中计了!
谢无咎收走《女则》,声音淡得像雪:“姜大小姐,不是说……不识字?”
我唇角微颤,梨涡却倔强地陷:“民女……听人念过,便记住了。”
“哦?”
他翻开下一页,指尖轻点,“那这段呢?”
我定睛看去,血液瞬间冻结:“火刑台上,雪落三指,我无错,错在姜家女。”
——这是我前世死前,在心里默念的句子,从未出口!
他如何得知?
我猛地抬头,眼底终于露出真切的裂缝。
谢无咎俯身,贴耳低语,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姜雪瓷,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做噩梦。”
“梦里,我站在火刑台下,看你被雪埋,被火烧,却一动不能动。”
“醒来,我便想——”他指尖擦过我眼角,带下一滴泪,放入自己口中,尝了尝。
“咸的,苦,像杏仁。”
我浑身战栗,像被蛇缠住颈。
——他记得?
——他也重生了?
海棠无风自落,一片,两片,盖在我与他之间,像雪,又像火。
谢无咎退后一步,声音恢复冷冽:“童谣一案,己结。”
“幕后之人,是定北侯府——世子为退婚,自导自演。”
“姜大小姐,无辜受累,皇上口谕,赏——”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物,抛给我。
我接住,是另一枚糖人,这次捏成——火刑台形状,台心立一女子,眉眼与我一般无二。
糖人背后,刻着更小的字:“下一次,换我救你。”
我盯着那行字,呼吸停滞。
——下一次?
——什么意思?
却见他转身,背影被夕阳拉得极长,像一柄未出鞘即收的刀。
“姜雪瓷,”他声音远远传来,像隔了前世与今生,“游戏才开始,别急着死。”
雪又开始下,一片,两片,盖住糖人,也盖住我的惊疑。
我立于海棠树下,指尖攥紧那枚“火刑台”,首到糖化了,粘在手心,像一层撕不蜕的皮。
——谢无咎,到底是谁的猎人?
——而我,是猎物,还是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