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屋檐,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反复叩问着这个沉睡的世界。
林序关掉手机屏幕上最后一条关于“都市神秘当铺”的讨论帖,界面熄灭,倒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窗外是灰蒙蒙的都市,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像被打湿的廉价水彩画。
他站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拉上了旧书店二楼的竹帘,隔绝了那片令人心烦意乱的潮湿。
这里是“时光旧书店”,至少门口的木质招牌上是这么写的。但只有林序知道,在更深沉的夜晚,它还有另一个名字——“逆时针解忧铺”。
他是三天前正式成为这里的“店主”的。
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一封来自失踪了半个月的叔叔老陈的电子邮件,简短,却不容置疑:
“小序,店交给你了。记住三条:一、不同情。二、不干涉。三、不回头。钥匙在老地方。——陈”
老地方,就是门口那个斑驳的陶瓷招财猫底下。
林序拿到钥匙,打开这间他童年时曾短暂居住过,后来又刻意疏远了的旧书店。
店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静谧。
书架上挤满了各种版本的旧书,从泛黄的武侠小说到精装的外文典籍,杂乱中似乎又隐藏着某种秩序。
在书店最深处,靠墙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红木柜台,上面摆放着一盏绿色的旧台灯,灯罩上落着几只青铜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蝴蝶。
这里,就是“逆时针”真正运作的地方。
林序走到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台灯冰凉的底座。老陈的“规矩”,他理解。所谓“逆时针”,经营的业务并非寻常。它不收金银,不押古玩,只收取一样东西——
遗憾。
那些盘踞在心底,经年不散,每每想起便如芒在背的悔恨与缺憾。当铺能将其“收取”,代价是顾客必须自愿将其“典当”。
而作为交换,当铺会赠予顾客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旧物”。
林序不清楚老陈是如何运作这一切的,他也不完全明白“遗憾”被抽取后具体会如何。他只知道,根据老陈零散的笔记和邮件嘱咐,完成交易是他的职责。
他就像一个刚刚接手了古老仪式的祭司,还不完全理解神谕,却必须开始执行。
今晚,是预告中第一位“顾客”上门的时刻。
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慢吞吞地指向了九点。雨声似乎更急了些。
“叮铃——”
一声清脆的门铃响,打破了书店的沉寂。不是楼下的正门,而是直接来自二楼这间“当铺”入口的风***。
林序抬眼,看到虚掩着的门外楼梯口,那个小巧的铜制风铃正在微微晃动。
他深吸一口气,按亮了柜台上那盏绿罩台灯。温暖而柔和的灯光洒下,照亮了柜台前一小片区域,也将灯罩上那些青铜蝴蝶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
门被轻轻推开了。带着一股湿冷的潮气和一个怯生生的身影。
来者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穿着一件半旧的呢子外套,肩膀已被雨水洇湿深色。他头发微乱,眼镜上蒙着水汽,眼神游移不定,带着一种混合了犹豫、期盼和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
“请进。”林序的声音平静,没有什么起伏,像店外冰冷的雨。
男人局促地走了进来,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些高耸到天花板的书架上掠过,最后定格在柜台和那盏散发出奇异安宁感的台灯上。
“我……我姓周,周明远。”男人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是……陈先生说,这里可以……可以帮人解决一些……难题?”
“陈先生暂时不在。”林序按照想好的说辞回答,“现在由我负责。请坐。”他示意了一下柜台前那张看起来同样年头的橡木椅子。
周明远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
“我是在一个很偏僻的论坛上看到的信息,说这里……这里能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帮人放下过去……”
“本店经营‘遗憾’的典当业务。”林序直接切入主题,避免使用任何可能引起不适的玄奥词汇,“你可以说说你的。”
他的直接似乎让周明远愣了一下。男人抬起头,透过起雾的镜片看向林序,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我……我母亲上个月去世了。”周明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楚,“胃癌,晚期,从发现到走,很快。”
林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同情。他在心里默念。
“我在外地工作,很忙,项目一个接一个。”周明远继续说着,语速渐渐加快,像是在倾倒积压已久的情绪,
“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说胃不舒服,我总是说,‘妈,你去医院看看,我这边忙,回头打给你。’那个‘回头’,却总是遥遥无期。直到她倒在家里,被邻居发现送医,我才连夜赶回去……”
他的声音哽咽了,取下眼镜,用力揉着眼睛。
“她走之前,已经不太能说话了。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我知道,她想我陪她去看一次真正的海。我们老家在内陆,她一辈子没见过大海。我大学毕业时,她提过,我说等工作稳定了,带她去。后来工作了,又说等买了房子,等结了婚……一直等,等到她躺在那张冰冷的病床上,再也去不了了。”
周明远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悔恨。“我最后的‘回头’,就是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工作邮件,错过了她最后清醒的时刻。护士说,她昏迷前,一直望着窗外……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许是在看那片永远无法抵达的海……”
沉默在柜台内外蔓延,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周明远压抑的呼吸声。
“所以,你的遗憾是,”林序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未能察觉母亲病情的严重,未能兑现带她看海的承诺,以及,未能陪伴她走到最后。”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周明远的心上。他用力点头,说不出话。
“明白了。”林序垂下眼睑,看着绿色的灯罩,“典当这份遗憾,意味着它将从你的记忆和情感中被‘收取’。
你可能不会再为此感到尖锐的痛苦,但相应的,关于这件事的某些深刻感受也会随之淡化。你确定要典当吗?”
周明远没有丝毫犹豫:“确定!我受够了每天晚上一闭眼就是她最后看我的眼神,受够了这种喘不过气的后悔!如果能……如果能让我轻松一点,我愿意!”
“好。”林序站起身,“请稍等。”
他转身,走向柜台后方那面巨大的、直接延伸到天花板的老式书架。
这面书架与店内其他书架不同,上面摆放的并非书籍,而是各种各样、看似毫无关联的旧物:
缺了口的陶瓷杯、锈迹斑斑的望远镜、一把用旧的木梳、一本没有封皮的笔记本、一只掉了漆的铁皮青蛙……
它们静静地待在格子里,蒙着时光的尘埃,每一件都像是一个凝固的故事片段。
当林序的目光扫过这些旧物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并非在“寻找”,更像是在“聆听”。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第三排靠左的一个格子吸引了过去。
那里,躺着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黄杨木梳。梳齿细密,梳背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因为常年使用,木质呈现出温润的光泽。
就是它了。一种清晰的直觉告诉林序。
他伸出手,小心地将那把木梳取了下来。指尖触碰到木梳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暖意,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海洋的咸涩气息,掠过他的感知,稍纵即逝。
他拿着木梳,回到柜台前。
周明远看着林序手中的木梳,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失望。他大概期待过某种更“超凡”的东西,比如一个古朴的盒子,或者一道神秘的光芒,而不是这把看起来旧旧的、女人用的梳子。
“这……这是?”
“这是本次交易的‘回馈’。”林序将木梳轻轻放在柜台上,推到他面前,“请收好它。”
“可是,一把梳子……”周明远迟疑着,“它能做什么?”
“本店的规矩,只赠予,不解释。”林序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旧物自有其轨迹。你只需要接受,并在日后,遵循你内心最自然的冲动去使用它,或者,在它该出现的时候,让它出现。”
这是他根据老陈笔记归纳出的说法。旧物的作用方式千奇百怪,直接解释往往徒劳,甚至可能干扰其“生效”。
周明远看着林序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把普通的木梳,最终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握在掌心。
木梳触手温润,似乎真的与他想象中的冰冷不同。
“现在,”林序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请将你的手,放在台灯照射的光晕范围内。”
周明远依言,将握着木梳的右手,伸到了那圈温暖的绿色光晕下。
林序也抬起手,悬在周明远的手掌上方约一寸的距离。他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老陈邮件里那语焉不详的“引导法”。
集中精神,感受那份情绪的“实体”,想象它如同流水,从源头被牵引而出……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雨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渐渐地,林序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开始发热。一种极其微弱的气流,开始在他与周明远的手掌之间盘旋。
他“感觉”到了,一种沉重、黏稠、带着苦涩味道的能量,正从周明远的身上,特别是他的心脏和头部区域,缓缓地被抽离出来。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周明远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流露出痛苦和不舍的神情,仿佛正在被迫剥离身体的一部分。但他紧紧咬着牙,没有退缩。
那股无形的、代表着“遗憾”的能量,在林序的引导下,开始流向柜台——更准确地说,是流向那盏绿色的台灯。
灯罩上那些静止的青铜蝴蝶,其中一只的翅膀,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独特的“养料”。
几秒钟后,那股牵引感消失了。
林序收回手,掌心残留着一丝冰冷的麻痹感。他睁开眼,看向周明远。
男人脸上的痛苦和深刻的悔恨似乎真的淡去了不少,但并非全无痕迹,更像是由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变成了一道愈合中的、颜色较浅的疤痕。
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茫然,少了几分沉重。
“结……结束了?”周明远喃喃道,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像……是轻松了一些。那种揪着的感觉……没那么强了。”但他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是,关于我母亲……那些事情,我都还记得。”
“典当的是‘遗憾’这种情感,而非记忆本身。”林序解释,“你依然拥有完整的记忆,只是它不再能轻易地伤害你了。”
周明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握紧了手中的木梳,站起身,对着林序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管怎样,谢谢你。谢谢你们……”
他没有再多问关于木梳的事,转身步履有些漂浮地离开了。风铃再次轻响,门被轻轻带上,室内恢复了寂静。
林序独自站在柜台后,看着空荡荡的椅子,感受着店内似乎更加凝实了一分的静谧,以及墙上那只青铜蝴蝶翅膀上几乎不可见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流光。
第一笔交易,完成了。
他做到了老陈要求的:不同情,不干涉。他像一个熟练的工匠,完成了职责。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回那面存放着无数旧物的书架时,一个疑问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那把黄杨木梳,曾经属于谁?它又将如何,去弥补周明远生命中那片无法抵达的“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这座城市里,还有多少被遗憾浸透的灵魂,会在这个夜晚,循着某种神秘的指引,敲响这扇门?
林序不知道。他只知道,从接过钥匙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与这些无形的“遗憾”和有形的“旧物”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而他自己呢?他那被深深埋藏、连自己都不愿触碰的遗憾,又是什么?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回头。老陈的第三条规矩,言犹在耳。
他抬手,关掉了那盏绿色的台灯,蝴蝶的影子瞬间隐没于黑暗。只有雨声,永恒般地敲打着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