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 共振

林晓觉得，今天绝对是她本命年水逆的巅峰。

虽然她的本命年早就过了，但除了这个理由，她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所有糟心事都像约好了一样，在今天对她进行了一场无差别集中打击。

上午，那个脑满肠肥、自称“懂行”的甲方爸爸第N+1次否定了她的设计稿，用那双被肥肉挤成两条缝的小眼睛睨着她，唾沫横飞：“小林啊，感觉不对！我要的是那种，五彩斑斓的黑，低调奢华的炫！你懂吗？你们年轻人的审美，还是要多提升一下！”

林晓脸上挂着职业假笑，心里早已万马奔腾。她真想把手里的数位笔戳进他那片不毛之地，看看能不能激发出一点正常的审美灵感。

下午，行政部突然下发通知，为了“提升团队凝聚力”和“应对当前市场挑战”，公司未来一个月将启动“奋进者计划”——翻译成普通话就是：强制加班，且没有加班费。

整个设计部一片死寂，只有HR还在台上慷慨激昂地画着“公司与员工共同成长”的大饼。林晓低头，在只有三个人的闺蜜小群里疯狂输出：救命！资本家吸血的嘴脸能不能不要这么难看！我感觉我的灵魂和我的肝，同时发出了哀鸣！

闺蜜回得很快：摸摸，下班去吃顿好的，祭奠一下你即将逝去的自由。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天空却阴沉得像是被谁打翻了墨汁，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林晓没带伞，抱着装有笔记本电脑里面是那坨“五彩斑斓的黑”的源文件的背包，踩着已经有些渗水的小白鞋，冲向地铁站。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她租住的老小区门口，那块松动了至少半年、每次走过都小心翼翼的地砖，今天终于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完成了它的终极使命——它精准地翘起一角，将雨水和泥浆的混合物，以一种极具艺术感的泼溅方式，送上了林晓的米白色阔腿裤，顺便让她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墩儿。

屁股上传来的钝痛，裤子上传来的冰凉湿腻，以及周围零星路人投来的混杂着同情与好笑的目光，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晓强撑了一天的坚强。

她咬着牙，默默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水，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那栋单元楼。每一步，都感觉尊严在滴答漏水。

用钥匙拧开房门，反手“砰”地一声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林晓缓缓滑坐在地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窗外细密的雨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不需要再微笑了，不需要再忍耐了。委屈、愤怒、疲惫、还有一点点因为摔倒而产生的羞耻感，如同被解开了封印的洪水，轰然决堤，瞬间将她淹没。

她没哭出声，只是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甲方油腻的脸、HR虚伪的笑容、那条报废的裤子以及银行卡里可怜巴巴的余额……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孤独和无力感，攫住了她。

为什么生活就这么难呢？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2702室。

顾川正坐在书房那张符合人体工学设计的昂贵座椅上，进行一场跨国视频会议。屏幕那头，是硅谷分公司的核心团队，正在汇报一个关键项目的进展。

顾川的公寓是极简的性冷淡风，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一尘不染，像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冷静到近乎淡漠的气息。他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控、秩序井然的环境。

会议进行到关键处，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正准备就一个数据模型提出质疑。

突然——

毫无预兆地，一股强烈到近乎窒息的情绪洪流猛地撞入了他的意识。

那感觉无比陌生，又无比真切。像是一个人被扔进了深海里，四周是沉重的压力和无法呼吸的痛楚，混杂着被全世界抛弃的委屈，还有一丝不甘心的愤怒在徒劳地燃烧。

顾川的手指瞬间僵住。

他微微蹙眉，试图驱散这种莫名其妙的干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连续工作太久，出现了生理性的不适。

但那股情绪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真实，根本不容忽视。它甚至影响了他的生理状态，心口传来一阵细微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攥紧的闷痛。

“Kevin？”屏幕那头的下属发现他忽然沉默，脸色似乎也不太对劲，小心地唤了他的英文名。

顾川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迅速恢复了平时的冷静：“Sorry，刚才网络有些波动。关于你刚才提到的模型第三变量，我认为需要考虑极端情况下的冗余……”

他强行将注意力拉回会议，凭借强大的专业素养和意志力，继续进行分析和决策。然而，那股外来的情绪并未完全消退，它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干扰着他的思维，让他罕见地产生了一种烦躁感。

会议一结束，他立刻切断了视频。

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

那阵奇怪的“情绪噪音”似乎也随着会议的结束而减弱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变成了一种沉闷的、持续的低频压抑感，萦绕不去。

顾川站起身，走到窗边，凝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夜景。他的公寓隔音效果极佳，正常情况下，根本听不到任何邻居的动静。

不是声音。

那是什么？

他回想起刚才那股情绪的源头……似乎，是来自左边。

他的左边，是2701室。他记得上周物业提过一句，隔壁搬来了一个新住户，是个年轻女孩。

顾川的理性思维开始飞速运转。幻觉？可能性极低，他身体健康，没有精神疾病史。巧合？这种强烈且指向明确的情绪体验，不像是偶然。

他走到与2701相邻的那面墙边，墙壁光洁平整，没有任何异常。但这种“接收”的感觉，却如此清晰。

这种脱离掌控的、未知的干扰，让他感到非常不适。

另一边，林晓在地上坐了十几分钟，感觉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才撑着发麻的腿爬起来。

“生活以痛吻我，我报之以耳光！”她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喊了一句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口号，试图给自己打气。

当务之急是解决温饱问题和安抚受伤的心灵。她踢掉脏兮兮的鞋子，换上舒适的拖鞋，钻进厨房，用最快的速度煮了一碗豪华版泡面——加了鸡蛋、火腿肠和几颗小青菜。

热腾腾的食物下肚，胃里暖和了，心情也似乎回暖了一些。她习惯性地窝在沙发里，拿起手机，开始刷短视频。

大数据精准地捕捉了她的情绪。很快，一个关于“00后整顿职场”的合集推送了过来。视频里，年轻的男孩女孩们用各种或机智或强硬的方式，回怼老板的无理要求，拒绝道德绑架，维护自身权益。

“说得好！工资买的是我八小时的工作时间，不是我的灵魂和人格！”一个博主铿锵有力的话语，配上激昂的背景音乐，瞬间点燃了林晓心中那簇尚未完全熄灭的火苗。

白天被甲方和老板压抑的不满再次被勾了起来，一种“同仇敌忾”的愤慨和“我也要反抗”的冲动在她胸腔里翻涌。她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怼得漂亮！就该这样！”

她完全沉浸在这种虚拟的“胜利”和“反抗”情绪中，想象着自己哪天也能如此硬气，把设计稿甩在甲方脸上，大声说：“老子不伺候了！”

这种强烈的、带着攻击性和反抗意味的情绪，如同投石入水，再次激起了清晰的涟漪。

隔壁，2702。

顾川刚冲完澡，正准备处理几封邮件后休息。那股来自隔壁的、刚刚平复下去的低频压抑感，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炽热而尖锐的情绪。

像是一簇火苗“嘭”地燃起，带着不满、愤慨，还有一种近乎幼稚的、想要挑战权威的冲动。

这情绪转换得太快，太极端，让顾川猝不及防。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那情绪里夹杂的、虚拟的呐喊声。

这种被强行塞入他人激烈情绪的感觉，糟糕透了。就像在你准备安睡时，有人在你耳边用力敲锣打鼓。

他烦躁地摘下平光眼镜，揉了揉眉心。

这种能力……如果这算是一种能力的话，对他这种追求绝对理性和秩序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他不需要感知这些无用的、混乱的情绪波动，它们只会影响判断，降低效率。

他必须找出原因，或者，找到屏蔽的方法。

而此刻的林晓，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她刷完视频，心潮澎湃地去洗澡，温热的水流冲散了身体的疲惫，也带走了最后一点郁闷。她哼着不成调的歌，决定明天又是……苟且偷生的一天。

临睡前，她想起垃圾还没丢。明天早上保洁阿姨会来收，她得赶在之前处理好。

于是，她拎起门口的垃圾袋，素面朝天，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套印着卡通猫咪的、洗得有些发旧的睡衣，打开了房门。

也就在这时，对面2702的门，也同时打开了。

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林晓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身材极高的男人，穿着简单的深灰色家居服，却丝毫掩盖不住他身上那种清冷矜贵的气质。他手里也拎着一个分类好的垃圾袋，手指修长干净。

他的五官极其出色，鼻梁高挺，唇线菲薄，下颌线清晰利落。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得像冬夜的寒潭，此刻正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她。

林晓的大脑当场宕机。

她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还是第一次碰到隔壁的邻居。她想过可能是一家三口，可能是合租的上班族，甚至可能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太……但她万万没想到，隔壁住的，竟然是这么一个颜值逆天、气质卓绝的……帅哥！

一瞬间，白天所有的糟心事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内心那个戏精小人开始疯狂尖叫：卧槽！卧槽！隔壁是帅哥！是活的、会动的、颜值能秒杀娱乐圈小鲜肉的超级大帅哥！我这身睡衣是不是太幼稚了？我的头发油不油？我脸上有没有冒痘？刚才摔倒的狼狈样子他不会看到了吧？！！

一股混杂着惊艳、震惊、羞窘和一丝丝难以抑制的兴奋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在她心中轰然掀起巨浪。心脏像是被注入了肾上腺素，开始失控地、剧烈地跳动起来，“怦怦怦”的声音响得她自己都能听见。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升温、变红。

顾川显然也没预料到会在这个时间点，以这种方式碰到他的新邻居。他的目光落在林晓那身过于可爱的猫咪睡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对上她那双因为震惊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洪流再次席卷而来。

但与之前的压抑、愤慨不同，这一次的情绪，是极其强烈的、五彩斑斓的——惊艳、慌乱、羞怯，以及一种……如同小鹿乱撞般鲜活而剧烈的悸动。

这感觉太过鲜明，太过直接，像一道强光，猛地刺入他习惯了冷静和秩序的精神世界。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代表着“心动”的雀跃和紧张，是如何让隔壁这个女孩的心脏疯狂加速的。

顾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太适应这种过于外放和……私人化的情绪。

出于基本的礼貌，他对着石化在原地的林晓，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垃圾回收处，步伐稳定，背影挺拔。

留下林晓一个人站在原地，脸烫得几乎能煎鸡蛋。

直到对面传来沉稳的关门声，她才猛地回过神，同手同脚地把垃圾丢进回收桶，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回自己的房间，飞快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丢死人了！他肯定觉得我是个邋里邋遢的宅女！林晓捂着自己依旧滚烫的脸，内心哀嚎。但下一秒，那张清俊冷淡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心脏很不争气地再次漏跳一拍。

不过……他真的好帅啊……一种隐秘的、带着点花痴的喜悦，开始悄悄冒头。

这一晚，林晓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反复播放着门口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心跳依旧有些不平稳。她翻来覆去，一会儿懊恼自己的形象，一会儿又忍不住猜想关于他的一切。

而一墙之隔的2702。

顾川平躺在黑暗中，呼吸平稳，却并没有入睡。

他抬起手腕，看着上面那只能够监测心率、压力等多项生理数据的智能手表。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大约半小时前——也就是他与隔壁那个女孩在门口相遇的那一刻——记录下的一条异常数据。

心率异常提示：于22:07分监测到心率骤然升至112次/分，并伴有轻微压力反应模式。期间无剧烈运动记录。

顾川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个数字上，然后又缓缓移开，望向那面隔绝了两个空间，却似乎无法隔绝某种特殊连接的墙壁。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但他知道，那一刻剧烈的心跳，并不完全属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