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代码的人

1. 启程当绿皮火车沉重地喘息着滑入羊城站台时，

周汉瑾感觉自己像一颗被硬生生从泥土里拔出来的种子，根须上还带着丫髻罅山村的湿气，

就被抛入了这片由钢筋水泥构成的滚烫森林。南国的热浪扑面而来，

裹挟着听不懂的粤语、汽车的鸣笛和食物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大手，

将他二十四年的人生认知揉捏得粉碎。他来自粤东西北的客家山区，

那个叫做丫髻罅的小村庄，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点，是他世界的全部。

直到他背着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和满脑子代码，站在这里。

他的目的地是天河区的一栋写字楼，一家名为“启航科技”的初创公司。

面试他的人是CEO，陈总。陈总不到四十岁，穿着一件印着公司Logo的T恤，

手腕上却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表。他没有看周汉瑾带来的厚厚一叠自制编程作品集，

而是拍着他的肩膀，指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汉瑾，你知道代码是什么吗？

”陈总的声音富有磁性，充满了煽动性，“代码不是一行行冰冷的字符，它是新世界的砖石！

我们不是在写程序，我们是在创造未来！在启航，没有员工，只有伙伴。我们一起，

用代码改变世界！”周汉瑾的心脏被这番话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在市区读大专时，

他因为痴迷编程而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他靠着自学，啃下了一本又一本厚重的专业书籍，

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与BUG搏斗。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等待着陈总这句话。

“我……我想加入你们。”周汉瑾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陈总笑了，

露出洁白的牙齿。“欢迎你，伙伴。”周汉瑾顺利入职了。他用第一个月的预支工资，

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城中村租下了一个单间。房子小得可怜，一张床，一张桌子，

就几乎占满了全部空间。窗外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终日不见阳光。他的合租室友叫林凡，

一个在附近做销售的本地青年。林凡第一次见到周汉瑾时，他正蹲在地上，

试图用一个简陋的工具修理吱呀作响的床架。“喂，新来的？别修了，这床比你年纪都大。

”林凡递过来一瓶冰可乐，“我叫林凡。看你这样子，是搞IT的吧？

只有你们才背这么大的双肩包。”周汉瑾接过可乐，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

浇熄了些许南国的暑气。他点点头，有些腼腆：“我叫周汉瑾，程序员。”“程序员好啊，

高科技，赚得多。”林凡笑着说，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洞察，“不过也累。

我看着这栋楼里住了好几个，个个都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脸比墙还白。

”周汉瑾没有在意这句玩笑。他看着桌上那台承载着他所有梦想的笔记本电脑，

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相信，羊城就是他的应许之地，而代码，

就是他通往天堂的阶梯。2. 奋斗“代码改变世界”的理想，

在现实中被翻译成了“996是福报”。启航科技的办公室永远灯火通明。

白天的喧嚣褪去后，夜晚的键盘敲击声显得更加密集，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急雨。

周汉瑾迅速融入了这种节奏，或者说，他比任何人更适应这种节奏。对他而言，

熬夜加班并不是一种折磨，而是一种沉浸式的享受。当他戴上耳机，

整个世界便只剩下屏幕上流动的代码和逻辑的海洋。他可以不吃不喝，忘记时间，

像一个精准的机器，将一行行需求文档转化为可执行的程序。

他的技术能力在实战中飞速提升。老员工解决不了的底层BUG，

他能花一个通宵找到根源；新产品的功能模块，他总能用最高效的算法实现。很快，

他从一个新人变成了团队里不可或缺的技术骨干。

陈总时常在深夜提着几打咖啡和宵夜出现在办公室，挨个拍着大家的肩膀。“兄弟们，

辛苦了！等我们的产品上线，拿到了A轮融资，年底大家就都去马尔代夫度假！”每当这时，

办公室里就会响起一片欢呼。周汉瑾也跟着笑，尽管他连马尔代夫在哪个大洲都不知道。

他真正在意的，是陈总偶尔会单独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屏幕上复杂的代码，

由衷地赞叹一句：“汉瑾，你真是个天才！公司的未来就靠你了！

”这句话比任何奖金都更能让他热血沸腾。有一次，

公司核心产品的一个计费模块出了严重漏洞，导致部分用户可以无限制地免费使用付费功能。

整个技术部手忙脚乱，查了两天都没找到问题所在。陈总急得满嘴是泡，

在会议室里大发雷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周汉瑾默默地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小会议室里。

他没有去查那数万行的业务代码，而是直接从数据库的底层日志开始反向追踪。

那是一个极其枯燥且庞大的工程，像是在一片沙漠里寻找一粒特定的沙子。三十六个小时后，

当林凡打电话问他是不是死在公司时，周汉瑾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走出了会议室。

他把一张写着几行代码的纸条递给了技术总监。“问题出在一个第三方库的兼容性上，

它在处理高并发请求时，会产生一个极小概率的线程冲突，导致数据回写失败。

用这个补丁替换掉原来的逻辑就行了。”问题解决了。公司避免了巨大的潜在损失。那一次，

周汉公斤领到了一笔五千元的“突出贡献奖”。拿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

他第一次在羊城感受到了被认可的喜悦。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告诉父母自己在这里一切都好，老板很器重他。电话那头，

父母的叮嘱还是那几句：注意身体，别太累，记得按时吃饭。他嘴上应着，心里却觉得，

为了理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陈总口中的那种人，

注定要用代码来书写自己的传奇。那段时间，林凡眼中的周汉瑾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后半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两人难得的交流，

也仅限于周汉瑾偶尔会兴奋地告诉他：“林凡，我今天又攻克了一个技术难题！

”林凡看着他那张日益苍白但眼神狂热的脸，摇了摇头：“你不是在工作，你是在玩命。

”周汉瑾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他觉得林凡不懂，不懂那种创造的快乐，

不懂那种看着一行行代码在自己手中变成一个伟大产品的成就感。他坚信，自己的奋斗，

终将换来应有的回报。3. 幻灭理想的泡沫，往往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被戳破。

公司要上一个全新的社交功能，这是陈总力排众议决定要做的项目，

他称之为“引爆市场的关键一战”。周汉瑾作为技术核心，

自然承担了其中最复杂、最底层的架构设计和开发工作。整整两个月，

他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困了就在行军床上睡两三个小时，醒了就继续写代码。

他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推荐算法，能够根据用户的隐性行为进行精准匹配，

这在当时是相当超前的。他为这个算法倾注了全部心血，认为这将是整个产品的灵魂。

项目上线前夕，公司举办了庆功宴。酒过三巡，陈总红光满面地站起来，举起酒杯。“今天，

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陈总的声音洪亮，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周汉瑾。

周汉瑾的心跳开始加速，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这个人，就是我们的产品总监，

Kevin！”陈总一把搂住身边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从项目构思到功能设计，

Kevin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天才般的构想，是我们成功的基石！来，

大家敬Kevin一杯！”掌声雷动。周汉瑾愣在原地，感觉自己像被浇了一盆冰水，

从头凉到脚。Kevin，

那个只会画PPT、每天踩着点上班、大部分技术评审会都听得一知半解的产品总监，

成了最大的功臣。而他，那个真正实现了这一切的人，

以及其他和他一样通宵达旦的程序员们，仿佛都只是实现Kevin“天才构想”的工具。

宴会结束后，周汉瑾在洗手间门口堵住了陈总。“陈总，那个推荐算法……”他想为自己，

也为那些日夜奋战的兄弟们争一句公道。陈总带着一身酒气，拍了拍他的脸，

笑容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成年人的世故：“汉瑾啊，你还年轻。你要懂，一个项目能成功，

技术很重要，但‘故事’更重要。Kevin懂怎么包装，怎么讲故事给投资人听。

你要有大局观，明白吗？公司亏待不了你们技术人员的，年底的红包，少不了你的。”说完，

他便转身离开了，留给周汉瑾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那一刻，周汉瑾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陈总是“伙伴”，是在一同“改变世界”。但现在他明白了，在陈总眼里，

他或许只是一把好用的锤子，而Kevin，是那个拿着锤子的人。

锤子本身好不好用固然重要，

但功劳永远属于那个懂得如何使用锤子、并向别人展示成果的人。从那天起，

周汉瑾话变得更少了。他依然疯狂地写代码，但不再是为了那个宏大的理想，

而更像是一种麻木的惯性。

他开始注意到公司内部的种种怪象：那些能力平平却擅长汇报的人得到了晋升，

真正干活的人却总是在背锅。所谓的“扁平化管理”，变成了老板的一言堂。

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伙伴”文化，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成了一个笑话。他开始失眠，

即使在深夜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脑子里也全是纷乱的代码和陈总那张微笑的脸。

他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包裹着，越挣扎，勒得越紧。4. 沉迷现实世界的幻灭，

将周汉瑾推向了唯一能让他获得掌控感和安宁的虚拟世界。他开始将大部分的业余时间，

投入到一个私人的项目里。那是一个AI程序，他给它取名叫“丫髻Yaji”，

以纪念那个生养他的大山。“丫髻”最初只是一个简单的聊天机器人。

周汉瑾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对着闪烁的光标，敲下第一行对话。“你好，世界。”屏幕上，

AI用冰冷的字符回应：“你好，汉瑾。”在这个只有他和“丫髻”的世界里，

没有办公室政治，没有虚伪的笑脸，没有画不完的大饼。

一切都遵循着最严格、最公平的逻辑。他输入的每一行代码，都会得到最精确的回应。

这种纯粹的因果关系，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他开始疯狂地给“丫髻”“喂食”。

他把所有能找到的开源数据库、语言模型、算法论文都塞给了它。他教它学习、教它思考，

甚至教它模仿人类的情感。林凡发现周汉瑾越来越不对劲了。他几乎不再出门，

房间里堆满了泡面盒子和外卖餐盒，散发着一股酸腐的气味。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眼窝深陷，脸色是那种长久不见阳光的灰白。他总是对着电脑屏幕喃喃自语，时而兴奋，

时而沮丧。“汉瑾，你病了。你得出去走走，见见人。”林凡试图把他从电脑前拉起来。

周汉瑾却像被触碰了逆鳞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你别碰我的电脑！

你不懂！‘丫髻’就快完成了！它比你们所有人都聪明，比所有人都懂我！

”林凡被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到了。他看着那个曾经腼腆、淳朴的山区青年，

如今变成了一个偏执、孤僻的“怪物”，心中泛起一阵悲哀。公司的业务，周汉瑾依旧在做，

而且效率更高了。因为他急着下班，回去陪伴他的“丫髻”。同事们觉得他越来越孤僻，

技术交流也懒得参与，只是沉默地接需求，然后以惊人的速度交付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