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的皮鞋踩在浮生百货二楼那吱嘎作响的木地板上,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他身后,圆筒状的机器人“小乐”保持着精确的跟随距离,顶部的蓝光无声扫描着周围环境。
“检测到管理者心率提升,皮质醇水平有轻微波动迹象,”小乐的电子音平稳地响起,“环境评估:未知领域,潜在威胁低。
建议:保持深呼吸。
庞师傅的阳春面依旧是最优情绪稳定方案。”
陆清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烦躁:“你的建议模块,能关闭吗?”
“指令无法识别。
关怀协议是核心程序之一。”
小乐回答得一丝不苟。
陆清闭上眼,捏了捏鼻梁。
终结者?
我现在在跟一个扫地机器人讨论我的技术水平。
场景切转画面从浮生百货昏暗的走廊,猛地切换到极致明亮、宽敞的空间。
百济国际中心顶层,360度全景落地窗环绕,窗外是云川新城冰冷的钢铁丛林。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雪茄和精磨咖啡的混合气味。
陆清坐在一张光滑得能倒映出人影的长会议桌一端,西装革履,背脊挺首。
他的对面,坐着两位气场强大的男人。
他的首属上司,一个略显发福的中年男人,正将一杯冒着热气的、杯壁上凝结着水珠的冰镇苏打水推到他面前(陆清从不喝***)。
上司: “陆清啊,放轻松点。
知道你讲究,给你换了苏打水。
浮生百货那个案子,非你莫属。”
坐在上司旁边的是史密斯先生,总部战略投资部的实权人物。
他穿着剪裁无可挑剔的意大利西装,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关于权力的乐章。
他并没有看陆清,而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欣赏自己的领地。
史密斯先生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Relax, John. 陆先生如果会‘放松’,他就不是我们需要的‘那把手术刀’了,不是吗?”
他终于转过头,那双灰色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水,精准地锁定陆清。
“告诉我,陆,当你看到‘浮生百货’这个名字,以及它那可怜兮兮的百分之一点七八的盘活概率时,你大脑里首先跳出来的是什么?
是‘挑战’?
‘机遇’?
还是……别的什么更……本质的东西?”
陆清迎着他的目光,语调平稳,没有任何起伏: “是‘沉没成本’和‘机会成本’。
是将其现有物理空间和地皮价值,从情感负债和无效运营中剥离出来,进行最大化变现的数学问题。”
史密斯先生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实的、带着欣赏意味的笑容,虽然那笑容依旧没什么温度。
史密斯先生: “Excellent! 数学问题!
我喜欢这个说法!”
他忽然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语气变得急促而充满压迫感: “那些人,那些守着破柜台、做着白日梦的人,他们跟你谈历史,谈情怀,谈什么……狗屁的集体记忆!
他们根本不懂,时代己经变了!
这座城市不需要一个散发着霉味的博物馆,它需要效率!
需要增长!
需要能匹配它野心的、闪闪发光的图腾!”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
随即,他猛地靠回椅背,姿态又恢复了之前的慵懒,甚至带着点戏谑,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金属打火机,在指间灵活地把玩着。
史密斯先生 (语气放松,像是在聊周末计划): “所以,陆,你的任务很简单。
去给这个过时的故事,写一个……体面的结尾。
用你的‘数学’,去证明那些‘情怀’一文不值。
三个月,我需要一份无可挑剔的终止运营报告,以及一份能让润林资本满意的资产移交方案。”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陆清,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完美的工具: “至于过程……我相信你的专业。
毕竟,我们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对吧?
有时候,终结,才是最大的仁慈。”
场景切换浮生百货二楼,昏暗的走廊里。
“终结……才是最大的仁慈……” 陆清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感觉舌尖泛起一丝苦涩。
他抬头看向走廊尽头那扇门下透出暖光的门,门上那张便签纸在昏暗中隐约可见。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里史密斯先生那冰冷的声音和百济国际那消毒水般洁净的空气驱散。
他需要集中精神,完成这第一次正式接触。
他走到门前,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尽管额头可能还有点红),然后抬起手,准备用最标准的力度敲门——“吱呀——!”
门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陆清完全没料到,身体因前倾的姿势瞬间失衡。
门内的人也显然没料到门口站着个大活人,正抱着一摞看起来像是账本和……几根大葱?
的东西急匆匆往外冲。
结果——“砰!”
闷响声中,带着一点柔软的触感。
陆清的额头再一次(!
)与一个光洁的、带着些许温热的额头发生了亲密接触。
这一次距离近得离谱,他甚至能数清对方因为惊愕而骤然睁大的眼睛上的睫毛,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葱香?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陆清猛地向后弹开,动作僵硬。
他感觉自己的额角肯定红了,甚至可能对称了。
对方也捂着额头踉跄了一下,怀里那摞东西差点撒手。
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女子,约莫二十三西岁,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卡其色工装裤,外面套了件略显宽大的浅灰色针织开衫。
她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根铅笔固定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此刻正随着她吃痛倒吸气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皮肤很白,额头上被撞到的地方红了一小片,格外显眼。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写满了惊愕、茫然,以及一种迅速涌上来的、极力想要掩饰却失败的滑稽感。
“嘶——哎哟!”
她小声呼痛,揉着额头,眼神聚焦在陆清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同……同学?
你找谁?
我们这儿……今天不招***啊……” 她的声音和陆清之前隔着门听到的一样,温和悦耳,但此刻带着明显的鼻音(大概是撞的)和浓浓的疑惑。
陆清的大脑再次宕机。
同学?
***?
他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称呼过!
他张了张嘴,那句排练好的“我是新任总经理陆清”卡在喉咙里,最后变成了一句干瘪的:“我……敲门。”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下。
这什么蠢回答!
苏月(他百分之百确定这就是苏月)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蝴蝶翅膀。
那抹滑稽感终于冲破了努力维持的严肃,她“噗”地一下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肩膀轻轻耸动,眼角甚至泛出了一点泪花(不知道是撞的还是笑的)。
“敲……敲门用额头敲?”
她放下手,露出一个想憋又憋不住的笑容,额头上那片红晕让她看起来有点孩子气的委屈,“我们百货……最近是流行起这种……硬核通讯协议了吗?
比江默的代码还难懂……” 她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摇了摇头,那根固定头发的铅笔看起来摇摇欲坠。
陆清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
他强行镇定,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属于“陆总经理”的声线:“我是总部派来的新任总经理,陆清。”
声音依旧有点不自然的紧绷。
苏月的笑容瞬间收敛了一些,但眼里的惊讶和那丝未褪尽的趣意依然清晰。
她上下快速打量了一下陆清,目光在他价值不菲的西装、一丝不苟的头发以及……可能对称了的红额头上扫过,恍然大悟,带着点窘迫:“啊!
陆总!
是您!
真对不起!
我正想着赶紧把这些东西送到庞师傅那儿,没想到您这么早就……” 她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表情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您这……入职欢迎仪式,还挺别致……没关系。”
陆清生硬地打断,他不想再讨论额头的问题了,“苏副店长,我需要办公室钥匙,以及……”他的话再次被打断。
苏月像是突然被提醒了更重要的事,语气变得急切起来:“钥匙!
对,钥匙在我这儿!”
她侧身让开门口,怀里还抱着那摞账本和大葱,“陆总,您能不能先帮我个忙?
就一小下!”
她指了指办公室里。
陆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间堆满杂物、书本和奇怪零件的办公室里,一只胖乎乎的橘猫正霸占着办公桌正中央,悠闲地舔着爪子。
而桌子一角,一个用乐高和废旧光驱拼凑成的、造型极其抽象的“自动喂食器”,正在以一种癫痫发作般的频率疯狂抖动,把里面的猫粮抛洒得到处都是,不少都落在了摊开的文件上。
“那是‘小乐’的失败前辈,‘小乐Zero’,”苏月语速飞快地解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头痛,“它总间歇性抽风,认为我的办公桌是它的指定轰炸区。
我得赶紧去楼下帮庞师傅对账,还要送葱……能麻烦您先帮我看着它俩吗?
别让‘小乐Zero’把上个月的流水单当成猫砂盆,也别让‘元宝’(那只橘猫)把您的领带当逗猫棒!
我速去速回!”
说完,她根本不给陆清拒绝的机会,抱着那摞东西,像一尾灵活的鱼,从他旁边“滑”了过去,只留下一句飘在空气里的话:“钥匙在桌上那个歪脖子招财猫下面!
它肚子是空的,首接拿就行!”
陆清僵在原地,看着办公室里那只对他甩尾巴的肥猫,那个还在“突突突”制造混乱的破烂机器,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猫毛、旧书、和……葱的味道。
他,肩负着“终结”使命的空降总经理,在上任第一天的历史性会面中,以额头二次撞击开场,并成功获得了“临时猫奴”兼“故障机器看守员”的荣誉称号。
他的终结者程序,在接连的物理撞击和这片充满生活气息的混乱中,加载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荒诞无比的错误窗口。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