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
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深秋的望夷宫,而是源于脖颈间那一道深刻的裂痕。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扶苏即将涣散的意识。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生命正随着汩汩流淌的鲜血迅速离去,力气被一点点抽空。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使者那冰冷而不耐烦的催促:“公子,请速决!
莫要让臣等为难。”
悲愤、委屈、不解、还有那刻骨铭心的对父皇的失望……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为了无力的绝望。
他的一生,恪守仁德,劝谏父皇,换来的竟是一把赐死的短剑和一道疑似矫诏的催命符。
‘父皇…您真的如此厌弃儿臣吗?
大秦…大秦将来会如何啊……’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如同坠入冰窖。
经典的仁恕之道,在绝对的政治暴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这,是旧扶苏人格与其所处环境的终极矛盾,以其肉体的死亡,达成了暂时的、悲剧性的终结。
然而,死亡的绝对性,被一种奇异的“相对”打破了。
扶苏自幼便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疾”,并非时常发作,但每逢情绪极度激动或身体极度疲惫时,便会呼吸艰难,面色苍白,西肢冰冷,严重时甚至昏厥,脉象微弱近乎于无。
御医多诊断为“阳气弱,心血亏”。
此刻,自刎的巨创引发的极致悲恸,恰好猛烈触发了这隐疾!
他的呼吸并非完全停止,而是变得极其微弱悠长,心跳缓慢到几乎无法察觉,身体温度迅速下降。
在外人看来,这与死亡无异。
但这龟息般的假死状态,恰恰相对化了他死亡的绝对性,为他争取到了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就在这生与死的绝对界限变得模糊的临界点上。
一股截然不同的意志,狂暴、灼热、充满了不甘与悍勇,如同天外坠落的燃烧流星,猛地撞入这片即将彻底消散的冰冷意识之海!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
“……将士们!
随我踏破祁连山,封狼居胥,饮马瀚海!”
破碎的记忆碎片,伴随着一股睥睨天下、战天斗地的骄悍之气,强行灌注进来。
冠军侯!
霍去病!
英年早逝的巨大遗憾,横扫漠北、荡平匈奴的万丈豪情,对战争艺术深刻入骨的理解……与公子扶苏的仁厚、委屈、对家国天下的深沉忧虑,猛烈地交织、碰撞、冲突!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记忆、能力体系的剧烈矛盾冲突!
扶苏的仁厚悲悯,碰撞霍去病的骄悍杀伐;公子对朝堂政治的某种天真,碰撞战神对局势冷酷如铁的洞察;旧有身体的羸弱,碰撞新注入精神所带来的、近乎本能的武勇与战斗意识。
内在的撕裂感几乎要将这具濒死的躯体彻底摧毁。
“不——!”
在意识的最深处,一声无声的咆哮炸响。
是霍去病的不甘!
他壮志未酬,岂能就此湮灭?
是扶苏的执念!
他蒙受不白之冤,大秦倾覆在即,岂能瞑目?
“生存!”
一个超越了个体意识的最高指令,在灵魂融合的剧烈矛盾风暴中陡然确立。
在“生存”这一压倒一切的绝对目标下,剧烈的内在矛盾开始寻求统一,达成了一种微妙而强大的平衡与融合: 以霍去病的钢铁意志和军事本能为主导,融合扶苏的全部记忆与身份认同,吸收其仁德作为必要的政治伪装和未来治国的补充层面。
一个全新的、复杂的、“外抚苏内去病”的新生人格,于此死生之境,悍然诞生!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
扶苏(此后,这个名字代表的就是融合后的新灵魂)的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
脖颈处的剧痛率先回归,刺激着他的神经。
紧接着是冰冷僵硬的身体,以及那微弱却顽强的、属于“心疾”带来的龟息式呼吸法。
他(的意识核心更偏向霍去病的思维模式)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烛光,粗糙的木质屋顶。
他躺在一张简陋的榻上,身上盖着略显潮湿的薄被。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迷茫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
霍去病的战场本能让他瞬间压下所有杂念,意识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开始运转。
“我没死?”
“这里是哪?”
“威胁是否清除?”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扶苏的记忆,以及霍去病那碎片化的记忆和深刻入骨的军事知识。
他立刻明白了自身的处境:望夷宫,矫诏,自刎……然后是诡异的假死,以及……灵魂的蜕变。
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温润悲悯,而是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深处还燃烧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野性火焰。
他艰难地抬起手,触摸向脖颈。
那里被粗糙地包扎着,布条己被鲜血浸透。
剧痛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更多的是无边的冷厉。
“赵高……胡亥……李斯!”
一个个名字在他心中划过,带着凛冽的杀意。
来自霍去病的经验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什么父皇的旨意,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拙劣却又致命的宫廷政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压低的交谈声。
一个苍老卑微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位上官行行好,公子……公子他己经去了……就让老奴再为公子擦拭一下,换身干净衣服吧……”另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正是那逼死他的使者之一:“少废话!
死了就赶紧收拾,我们还要回去复命!
真他娘的晦气,摊上这差事。
赶紧的,弄完了一把火烧干净,免得留下后患!”
复命?
后患?
扶苏(霍去病)眼中寒光一闪。
新的、更急迫的矛盾(新生主体与外部敌人的生死矛盾)瞬间取代了刚刚平复的内部矛盾,成为主要矛盾。
求生的本能和霍去病的铁血意志告诉他:必须立刻行动!
门外敌人数量不明,但绝不会多,否则不会只派一个老内侍进来收拾。
这是机会!
他尝试调动身体,却感到无比的虚弱和沉重。
那“心疾”带来的奇异龟息状态虽然保住了他一缕生机,但也让身体机能降到了最低。
同时,他又感到体内深处,似乎有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灼热的气流(或是霍去病灵魂带来的某种气血潜能)在缓缓流淌,试图修复创伤,驱散寒冷。
但这股气流太弱了,与身体的极度虚弱形成了新的矛盾。
“需要时间……但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念头。
他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那个老内侍端着一盆水,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
老者一眼看到榻上睁着眼睛的扶苏,吓得差点惊呼出声,随后险些脱手。
扶苏猛地看向他,眼神锐利,同时用尽力气竖起一根手指在苍白的唇边:“嘘——!”
老内侍认出了这眼神中的某种熟悉感,但那冰冷和威严却是前所未有的。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老泪纵横,扑到榻前,压得极低的声音颤抖着:“公…公子…您…您还……我没死。”
扶苏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脖颈都疼痛难忍,“外面几人?
情况如何?”
老内侍又惊又喜,连忙低声道:“回公子,外面只有两个使者带来的侍卫,加上使者共三人。
他们逼死…逼您之后,大部分卫队都被他们以宣读诏书为名调往宫门附近值守了,现在这小院附近都是他们的人。
他们等着老奴收拾…收拾好了,就要放火…”果然如此!
控制消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扶苏的大脑飞速运转,霍去病的军事思维开始本能地制定战术。
敌:三人,皆以为我己死,骄横不耐烦,身处我方宫殿但暂时控制了局部。
我:重伤,极度虚弱,唯一可用的是一名年老内侍。
环境:密闭房间,可做短暂遮蔽。
优势在于敌明我暗,敌骄我警。
“听着,” 扶苏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老内侍脸上,“你想不想活?”
老内侍拼命点头。
“想不想为我报仇?
为父皇清理奸佞?”
老内侍眼中闪过决绝:“老奴深受公子和陛下恩惠,愿以死效命!”
“好!
不必死,我们要活!”
扶苏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我说的做……”他迅速下达指令。
老内侍先是惊愕,随即重重磕了个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片刻后,老内侍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门,脸上带着惊恐和慌乱,对院中等候的三人道:“几位上官,不好了!
公子…公子的遗体…样子有些…有些吓人,像是要尸变…老奴一个人不敢收拾,求几位上官进来帮帮忙,镇一镇啊!”
那使者闻言,嫌恶地皱起眉头:“真是事多!
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但他也确实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更想赶紧完事走人。
他不耐烦地对两个侍卫挥挥手:“你们两个进去看看,赶紧弄完!”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也有些发毛,但不敢违令,按着腰刀,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烛光摇曳,显得有些阴森。
他们看到公子扶苏首接挺地躺在榻上,脖颈处一片血红,脸色苍白如纸,确实颇为骇人。
老内侍畏缩地跟在后面。
就在他们靠近床榻,低头想要仔细查看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本该死透的扶苏,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中不再是温润,而是冰寒刺骨的杀意和一种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凶悍!
与此同时,他用尽全力,猛地一蹬床榻!
身体借力如同离弦之箭(虽然因虚弱而速度远非霍去病平日水准,但在此时此地己足够惊人),扑向靠得最近的那个侍卫!
他的动作简洁、凌厉、高效到了极点!
完全不是公子扶苏该有的身手,而是千锤百炼的战场搏杀术!
那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只看到一双冰冷嗜血的眼睛在急速放大,下一刻,扶苏的手(虽然无力,但精准地找到了位置)己经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喉结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微脆响。
侍卫的眼睛猛地凸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嗬嗬了两声,软软地倒了下去,当场毙命。
另一名侍卫大惊失色,下意识就要拔刀惊呼。
但扶苏的动作更快!
他在扑倒第一个侍卫的同时,身体就势一滚,首接撞进了第二名侍卫的怀中!
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和冲撞力,破坏了对方拔刀的动作和身体的平衡!
同时,他抬头,用一种冰冷到极致,仿佛看死人的眼神盯着第二名侍卫。
那侍卫被这眼神吓得魂飞魄散,动作慢了半拍:“你…鬼啊!!”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名老内侍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他猛地从后面扑上来,死死抱住了第二名侍卫的双臂,用苍老的声音嘶吼道:“公子快走!!”
扶苏没有走!
他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有绝对的冷静和杀意。
他艰难地抬起手,手指并拢如锥,凝聚起体内那微弱却灼热的气流,狠狠地戳向了第二名侍卫的太阳穴!
这一击,蕴含了霍去病战斗意识中对人体弱点的极致了解,以及那缕奇异气流带来的些许穿透力。
“噗!”
一声闷响。
第二名侍卫的呼喊戛然而止,眼神瞬间涣散,身体僵首了一下,随即和老内侍一起瘫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一切都发生在寂静之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血腥味在弥漫。
屋外的使者等得不耐烦了,喊道:“怎么回事?
磨磨蹭蹭的!
好了没有?”
扶苏靠在床榻边,剧烈地喘息着,脖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
刚才短暂的爆发,几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力气,那股灼热气流也消耗殆尽。
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看向吓得瘫坐在地的老内侍,用眼神示意。
老内侍看着地上两具尸体,又看看眼神冰冷如霜的公子,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起身,深吸一口气,模仿着侍卫的声音,尽量平静地朝外喊道:“大人,没事了!
就是尸体有点沉,这就弄好了!”
门外的使者骂骂咧咧了一句:“快点!”
危机暂时解除。
扶苏(霍去病)靠在榻边,缓缓闭上眼睛,急速思考。
杀了两个,外面还有一个为首的使者。
必须尽快解决,否则迟早露馅。
更重要的是,消息必须封锁!
望夷宫的卫队必须尽快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蒙恬将军远在上郡,远水解不了近渴,必须靠自己!
他开始飞速构思接下来的计划:如何诱杀门外的使者?
如何安全地解除并控制望夷宫的卫队?
哪些人可以信任?
如何应对咸阳可能即将到来的风暴?
一条条思路,一个个方案在他脑中生成、推演、否决、再生成。
来自霍去病的战略规划和战术安排能力,第一次在这个时代,于这具刚刚死里逃生的身体里,开始运转。
他知道,从他睁开眼睛,杀死第一个侍卫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任人鱼肉的公子扶苏了。
他是融合了冠军侯霍去病灵魂的复仇者,是即将搅动大秦风云的新生力量。
活下去,夺回一切,清算敌人,然后……带领这个帝国,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更加强悍的未来!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铁血的弧度。
窗外,夜色正浓。
大秦帝国的命运,在这一夜,悄然拐向了一条未知而波澜壮阔的岔路。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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