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灯火如昼。
高堂内珠帘低垂,脂粉香冷,名媛贵妇错落而坐,中间攒拥过来宾无数。
内外院陆续进出的是家仆、家丁,端着清酒佳肴,步履轻盈,连脚下的青砖似乎都更显光洁。
沈镇渊的衣衫仍显素淡,与周遭繁华格格不入。
他站在堂前,听着身侧窃窃私语,只觉身后凉风侵骨。
左手微紧,指甲嵌入掌心。
他抬眼望去,那红烛明亮,却也是一道天堑,将他和那些高贵宾客永远隔开。
“沈公子,今日可算是攀龙附凤了。”
李玄策声音柔和,嘴角却勾出一丝剑锋般的冷意。
众宾客笑声倏然拔高,仿佛谁都能看穿这场王朝豪门的交易里,那抹潜藏的屈辱与分寸。
沈镇渊扫视李玄策一眼,眼中不带一丝波澜,只微微躬身。
“多谢大公子抬爱,镇渊自当谨记李府恩典,不敢有负。”
李玄策似乎对此回答颇为欣然,目光一转,又落在李清如身上。
“清如妹妹,既嫁人了,将来可要好生操持内院,不要叫咱李府的脸面丢在外头。”
话虽和气,实则句句带刺,不留情面。
李清如并未回避,淡淡一笑,温和答道:“长兄所言极是,清如自会尽妇之责。”
主宾席上风声暗转。
有家族长辈故意向沈镇渊敬酒,杯中映出一双双挑剔的眼,凝看他的每一寸表情。
“沈氏儿郎能如此入我李府,倒也算是奇事一桩。”
旁席的秦三老爷抚须微笑,语含试探,“倒不知沈公子家世如何?”
沈镇渊不疾不徐回道:“家父早逝,家门清寒。
今承李府厚德,得以一席之位,惶恐。”
短短一句,既未妄自托大,也不肯轻折腰膝。
又有外族客人佯作关切,叹道:“谁能想到这等俊逸少年,竟是李府赘婿?
唉,可惜了生得一副好皮囊。”
宾客哗然之下,李玄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神情冷肃,眼神中却藏着隐秘的愉悦。
“诸位今日赏脸赴宴,自当开怀畅饮,我李家岂有虚设之礼?
清如,去敬沈公子一杯,算是新婚之仪。”
李清如微怔,随即举杯起身,裙摆拖地如云。
沈镇渊接过酒盏,却见杯中碧绿流转,竟带着淡淡杏子清香。
他侧头注视李清如,只见女子眉眼微挑,藏着一缕难言的挣扎和无措。
他抬杯,饮下。
酒水微涩,舌尖余味未散,耳边又听得李玄策缓缓开口:“既然今日是我李府的喜事,不知沈公子可有才艺献上,以表心意?”
此言一出,堂上寂静。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沈镇渊身上,有人唇角讥讽,有人暗暗嗤笑。
沈镇渊本可以推辞。
但他只微微弯身,道:“镇渊自幼习艺粗陋,若诸位不嫌弃,便献拙一曲。”
他扫一眼侧方,见案几上陈着久无人问津的古琴。
步伐稳健间,手指轻抚琴弦。
琴声低沉,起初如冬夜微雪,渐渐变得清澈激昂。
瞬息间,堂中笑声俱息,连李玄策也稍感意外。
这一曲,无华却坚,润物无声,却透着骨子里的坚守与隐忍。
李清如神色微变,望着沈镇渊的背影,双手轻握衣袖下。
曲终,人未起。
堂中短暂静默,忽而一声大笑划破空气:“琴音虽好,可惜是个废婿,也只配弹弹琴,自娱自乐罢了!”
李玄策一挑眉,唇边笑意更深,举杯道:“今日既是镇渊贤弟的大日子,不如我也赐上一席考验,叫在座诸贤助兴,如何?”
他一拍掌,从屏风后走出两名壮汉,身着家丁劲装。
“沈贤弟谦称自幼习武,不如与府中护院切磋一二,也算助兴。”
话音未落,堂中己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有人脸色微变,知晓李家“助兴”背后的深意:这分明是有意让沈镇渊出丑。
李老太太欲言又止,只能低声咳嗽掩饰尴尬。
沈镇渊脸色平淡,未见慌乱,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得罪了。”
李玄策微微一笑,唇角阴冷。
两名家丁纵身上前,拳掌破风,气势压人。
堂内宾客有人忍不住探身观望,李清如眉头紧锁,目光始终未从沈镇渊身上挪开。
沈镇渊右手如电,轻巧化解一记横拳,反手一扣,将来势凶猛的家丁推翻在地。
另一名家丁见状,脚下一挫,换了路数攻来。
沈镇渊不退反进,步伐踏实如山,气息却如游丝行云。
他一招一式并不张扬,但节奏严密、力道分寸恰到好处,给人以沉稳厚重之感。
几息之间,两名家丁皆被制服。
沈镇渊缓步退后,整理衣襟。
宾客齐声叫好,却带着复杂的味道。
李玄策脸上笑意僵了一下,却很快转成掌声:“好身手,果然有几分本事。
然而李府家法森严,还请贤弟日后多加谨慎。”
沈镇渊不卑不亢:“多谢大公子教诲。”
李清如目光一闪,唇边浮起浅浅笑意。
席间气氛微妙。
长辈们皆作壁上观,旁袭邻席都在用余光打量这位“赘婿”。
忽有一人开口,声音清越:“沈公子身手如此,敢问师承何处?”
问话之人是李家客卿苏老,素来为人严苛,极少开口夸赞。
众人顿生疑窦。
沈镇渊不觉动容,低头道:“家学薄传,难登大雅之堂,不敢有辱先人。”
苏老“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席间说笑声渐起,只是氛围再难回到浪漫热烈。
宴席即将收尾,李玄策端酒逐桌,时逢沈镇渊之侧,小声道:“沈兄既己入我李家,还需知晓本分。
若有异心,恐怕连清如也保不住你。”
沈镇渊缓缓举杯,朝李玄策一笑,眉目平静:“大公子放心,镇渊自知进退。”
李玄策略皱眉,冷笑点头,转身自顾去往主位。
巷外风声起,旧时王谢郊园灯影在窗棂徘徊。
夜意渐深,沈镇渊在回廊下踽踽独行,忽被一道身影挡住去路。
陆戍山笑容灿烂,语气夹带关切:“沈兄,你今儿这一手,倒叫那玄策脸面挂不住,回头怕是要加倍小心了。”
沈镇渊沉静一笑,语音低柔:“多谢陆兄守望。
从今往后,怕是风雨难歇。”
陆戍山拍了拍他的臂膀,嗓音豪爽:“怕什么?
你是我陆戍山的兄弟。
你若有难,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护着你。”
沈镇渊眉心松弛片刻。
他知自己孤身一人,入这深宅大院,如履薄冰,却也并非全无凭依。
远处高楼,一道纤细身影在灯火中立着。
沈镇渊走近,见是李清如。
她望了他一眼,许久才启唇道:“今日之事,多有不便,还请公子莫怪。”
沈镇渊缓声答:“夫人无需自责。
镇渊既入李家,自该受此磨炼。”
李清如垂下眼帘,语气中多了几分柔软:“旁人怎会明白你的苦楚?
你既肯自持,旁人再怎么说也动摇不得。”
两人静立片刻。
夜风吹拂,李清如轻声补道:“我虽是李家女,却断不愿让人如此践踏你。
只要你愿,自今日起,清如与你共进退。”
沈镇渊看向她,似乎重拾了一份隐忍而坚毅的温度。
他微微颔首。
两人各自归房,心事暗涌。
今夜李府,看似歌舞升平,其实早己暗流涌动。
席后的余音缭绕在梁间檐下,远处不知何处传来微弱的笛声,将一切热闹与冷清,都包裹进长安的夜色之中。
沈镇渊推窗远眺,只见漫天星斗,仿佛在诉说着前路的无尽波折和希望。
而屋檐下微亮的红烛,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静静照见新婚男子的凝望与沉思。
这一夜终将过去。
可新的人生,己悄然步入更深的风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