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

01我是天宗掌门，一生作恶多端。因而我被打至奄奄一息时，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打得我宗门破碎狼狈逃窜的人籍籍无名，她居高临下，精准地列出我的种种罪孽，

杀父杀母杀师杀姊杀无辜……如数家珍。我不耐烦地盯着天空。她报完菜名，

终于打算一剑了结我，替天行道。剑身亮起火光，我却骤然愣住。下一秒，

她一剑斩开一片空气。02剑上是九阳神火。她用的是九阳剑。我姐姐的剑。

我亲手杀死的姐姐。我没日没夜地逃窜，朝着南边逃。昔日天宗掌门，大乘中期，呼风唤雨，

哪怕人皇殿也要看我三分脸色。今日落水狗一条，经脉尽断，元神虚弱，丹田满目疮痍。

我去客栈端盘洗碗，去矿山驭起微弱灵力挖矿，去做便宜托儿，抹着脏脸吆喝、怒骂，

站店门口泼人脏水。熟练地攒出足够灵石，熟练地找到摊上最便宜的疗伤药，

纵使小贩开出翻倍价也没生气，钱货两清。熟练地摸着小贩的必经之路，一刀毙命，

钱货皆收。有句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还有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有灵力，身法还在，

区区筑基，不足挂齿。03“身法很重要，阿南。”“你该叫我九朔了，姐。

”“这不是不习惯嘛，”她转移话题数落我，“擅长画阵，便只把九朔剑当阵法发射器？

师父见了要被你气死了。”可我不喜欢练剑。也不喜欢师父送我的九朔剑。

“师父送你九朔剑，是要你我二人齐心合力，除魔卫道。”师父送我九朔剑，

是提醒我莫要忘了身份。“前日练剑你说犯困，昨日习剑你说乏味，

今日试剑你大胜内门第一，可你连一招剑法都没出！”前日我在四长老五长老间周旋，

昨日我忙着给二长老徒弟收尸，今日上台时我就没想拔剑。可我不会这样说。我只笑着说，

“姐姐的九阳剑练得好，就让我偷个懒吧。”她瞪我一眼，

又认命地替我在剑法课业上提笔写个“良”。人皆道九曜大人杀伐果断，只我知她最心软。

要她让我两招，让我两回，只要跟在她后边，撒娇地叫上好几次“阿望”。要她让件法宝，

让个功名，只要扯住她袖子，小声地叫上半天“望姐”。要她让出掌门位置，只要看着她，

平静地叫一声。“姐姐，让给我吧。”我不但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强大，活得光彩。

活得不输任何人。不计一切代价。04我向路人讨了口水喝，

转头被宗门中人追杀得脚不沾地。穷途末路，我一头扎进此处山脚村庄，

用最后的法宝布起屏蔽气息的阵法。村里人收留了我这个落魄仙人，每日好吃好喝供着。

他们眼里，有修为的都是仙人，是好人。村长家的赵小花，带着几个半大孩子招鸡逗狗，

被大人追着打，骂她没一点女子样。她不服，指着我，“南姐姐不也是女子，

凭什么她可以耍剑，我就只能织布编鞋？”村长拍她后脑勺，“人家是仙长，你是什么？！

”接着冲我赔笑，“我女儿不懂事，您千万莫怪罪。”她对我不似别人诚惶诚恐，

大咧咧地跑来，要我收她做徒弟。“不收我算了，你吃了我家这么多粮食，

教我一两招总行吧！”胆大包天。她软磨硬泡两天，从我这学去几招，拿着木剑才比划半日，

就叫嚷困了累了。“我还是编草去吧，”她叼着草根嘟囔，“爹娘那么疼我，

我才不想死在他们后头。”本来默许她跟我耍剑的村长路过听见这话，抄起墙根的锄头，

又开始追着死丫头打。“哪有儿女死在爹娘前头的？！”05“爷奶死在爹娘前，

爹娘死在女儿前，兄姊护好弟妹儿，不然不安心下黄泉。

”阿望姐背着我逃出火光冲天的村子时，就这么不断念叨，念叨，仿佛失了神智。

我其实已不像小时候那样爱哭了，但逃亡的路上我总是张嘴就哭。我一哭，

阿望姐就惊得回神。她仓皇地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发现我们两个漏网之鱼。

看干粮有没有吃尽、四周有没有野兽打。看我怎么样了，拍着我的背轻声哄我睡觉。

“阿南不哭，阿南睡觉。阿南不哭，阿南睡觉……”我们的村子是被魔修清剿的。

师父如此说。姐姐相信了。她天分极高，没日没夜修行，刻苦到拼命，

发誓终有一日除尽天下邪魔。她很相信师父。师父收留了我们，给我们衣食，

教我们引气入体，带我们回宗门。我翻遍了宗门藏书阁，终于找到发着蓝光的八角大阵。

与记忆里被在村边埋蛐蛐的我从土里刨出的蓝色图案不谋而合。我惊慌地合上典籍，转身。

撞上师父深邃的眼。06爷奶死在爹娘前，爹娘死在儿女前。我在角落里，

冷漠地看着血流成河的村庄。为首的宗门弟子衣袂飘飘，向我拱手，

感谢我未阻止他们完成任务。说得像我阻止得了似的。我心里冷笑一声，做出前辈姿态，

冲他们摆摆手，露出虚伪的和善笑容。“这些是师祖托我们转交给前辈的，

他老人家对您十分担忧，还说如前辈得空，请至凌霄宗一叙。”他那是担忧我？

他那是知道大乘期跟打不死的狗差不多。只要给我一口气，我早晚能重回巅峰。

凌霄真人刚被雷劫劈死，凌霄宗最后一个渡劫期也没了，此时雪中送炭卖我一个人情，

日后好抱我大腿。残酷的修真界，背后一日无人，便是如履薄冰。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人情我承了。至于一个凡人村落，谁在乎？“呵呵，老萧客气了，替我向他问好，

改日一定登门致谢。”我收起鼓囊囊的储物袋，与凌霄宗弟子作别。看一眼村子，

赵小花不知何时跑出来了。我这最后一件法宝是我练气期用的罩子，

上边有我独家的屏蔽气息阵法。居然被一个只跟我学了半日的小姑娘打碎了。孺子可教也。

小丫头强行破开罩子，弄得满头满脸满手都是血，跪在爹娘的尸身边发呆。我慢慢飘下来，

刚吃了顶级疗伤药，可算恢复点不染凡尘的样子。她终于不再发呆，抬起头，看向我。

我等着她蜷缩起来抽泣，无助地呼喊爹娘，或者求我帮她报仇。就像我当年那样。

无助地哭泣、痛苦、仇恨，意识到天堑般的实力差距，只剩无尽的绝望。最后隐忍，

亲手剥去属于自己的锋芒，化为师父身边的得意爱徒之一。十年如一日地等待，等待，

等到忘了自己是谁。等到忘了为什么要等。赵小花缓缓站起来。

编了一半的草鞋掉在尸体边上，被血水染得脏污。手里攥着木剑。她冲向我。

07师父知道我没姐姐那么天真。我主动向他投诚。我想活下去。我天赋不够，

比不过刚入门就得师父亲赐九阳剑的姐姐。纵使拼命修炼，与她相比，也不过是骄阳与萤烛。

我不但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强大，活得光彩。活得不输任何人。不计一切代价。我站在云上，

漠然睥睨地面的人。妻子奋起反抗，被一枪钉穿在墙上；丈夫扑过来，被灵力化刀拦腰斩断。

师门给我寻到极阴之体，师父亲自为我换灵根。动完手回来的宗门子弟站在我们身后，

冷漠地看着男人在地上抽搐，爬向丹田和背后开了个大血洞，早已断气的妻子。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宗门庇护了许多人，他们是其中两个，”师父俯瞰地面的眼神温和而悲悯，

“我们需要他们为低阶弟子大批种植灵谷灵田，甚至会无偿传授他们引气入体的功法。

”“修真级别越高，越难诞育子嗣，我们养他们，保护他们，给他们提供生儿育女的环境，

让他们的孩子进入宗门，现在，是他们回报宗门的时候了。”“万事万物便是如此，

有得必有失。”师父说，“你可悟了，朔儿？”“九朔悟了。”我恭敬规矩，

满脸感激地行礼。灵力在体内磅礴流淌，脊椎微弱作痛，让我有点喘不过气。很快就好了，

很快我就习惯了。姐姐刻苦练剑时，我在替师父收拾货物首尾。姐姐闭关修炼时，

我在处理宗门的龌龊交易。姐姐斩邪归来要见我，我立马清干净指间血污，

跑去她和她身边环绕的顶级天才们面前，接过她为我摘来的极阴幽花。

她只知道我瞒着她经历一番历练后于生死关头觉醒，成了极阴之体，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只因我一句话，她为我跑遍幽冥山脉寻花。错过了我带人血洗三品宗门的日子。

只因我叹一声，她刚要伸向三长老亲传大弟子的手就缩了回来。

眼看我挽住她暗许芳心的男人。还好她出门历练走得够久，

我是怎么毒杀执法长老、嫁祸给飞扬跋扈的三长老的，她全然不知，

只知道一回来就看见她最疼爱的妹妹哭得不能自已。

又知道了曾经并肩作战、后与我成双入对的男人死于魔修之手，却来不及黯然神伤，

只能抱着我不住安慰。于是众所周知，九曜大人年纪轻轻实力超群，对邪魔雷霆手段，

对同门后辈爱护有加，礼敬师父，呵护师妹，广结贤友，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天宗掌门。

而九朔仙子，娇纵任性，虽有天分，却懈于修行，只钻研旁门左道，实力平平，

被全宗上下宠得娇憨天真。08灭村要灭尽，方圆五百里，地下五百里。查清户口，

抓人搜魂。从老人到婴孩到妇人肚里的胎，从外出打猎的猎户到进城赶集的少年，

从刚入修仙路的稚子到手无寸铁的凡人。不可给仇家留种，不要给自己留仇。

时间到地点到人员，算清，数严，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片魂魄都不能残留。世间有大神通者，

扭转乾坤，血脉觉醒，倒果为因，转世重生。

被灭掉的村落属于某个长老、某个世家、或某个小宗门，被打压覆灭后，

这些村镇也要一并清理。但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无视了赵小花。就像当年，

师父看上了我和姐姐，我们才得以死里逃生。师父是至强者，

他相信收服我们两个半大孩子轻轻松松。若不是在师父手下做事，我大概会像姐姐那样，

一辈子都不知道，我们全村都是被天宗七长老“圈养”的。这世界属于修真者，

修士对彼此都无情无义，何况对孱弱的凡人。无视他们是淡漠，庇护他们，则是有利可图。

修为越高，越难繁衍子嗣，且修士不论男女，比起修炼一刻便涨一刻的修为进度，

都不喜欢费力在虚无缥缈的造后代身上。人有灵根，灵根优劣决定修炼天分，

世上天分上佳者比起平凡者，注定寥寥，加上修真界残酷，往往今日耀武扬威明日黄花凋零。

所以，想拥有自己的势力，除了已经笼络的强者，新鲜血液也不能少。

除了年轻时趁境界不高婚配留种，发展成后代世家，就是直接把一群凡人纳入庇护范围，

给予最低限度的保护和优待。养尊处优的师侄曾不屑一顾地瞥过地上劳作的村庄，嘟囔着，

“凡人不过是一帮不能修炼的废物嘛。”“你说什么呐？！”众目睽睽之下，我给了他一脚。

在师姐赞许的目光中，我扬起脑袋教育他，“师父教我们锄强扶弱，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啦？

何况每个人都有作用，凡人不是没作用的！”是的，凡人的作用太多了。

多到就这样随便杀了，都有点可惜。09离开山脚村庄时，我已恢复了些许元气，

回到接近元婴的修为。但是，要面对师姐，这点修为不够。

我随手拔了一颗能使妖兽暴动的沸血草丢进背后箩筐里，

很快引来一只元婴中期的妖兽追得我狼狈不堪，被衣着华贵的公子神兵天降般救下。

我立马对他死心塌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何况公子丰神俊朗，修为高强，我自该一见倾心，

以身相许。我随他回他府邸，路过各色莺莺燕燕，满眼痴迷于他。夜间吹灯拔蜡，

我施施然踹开床榻，将他的尸体丢进床下阵法，尸身立时被炼作灵力，

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被我榨了个干净。不枉是我精心挑选的目标，若非他亲自带我走过院子，

以我目前修为，看破却不可能潜入阵法中心。他自信无人能破阵，可惜我不是来破阵的。

从走进他的房间起，我庞大的神识已将整个院落的人全部震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