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我们全家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从S市搬回F市。
对于父母而言,这是一次沉甸甸的回归。
六年前,父亲的公司一夜之间破产,积压的债务像山一样倾覆下来。
为了逃避那些几乎能将人逼疯的催债和难以承受的压力,父亲不得不做出了一个艰难且仓促的决定:连夜带着母亲和我,离开了生活多年的F市,远走他乡,去了完全陌生的S市。
那一年,我还小,只有十岁左右。
懵懵懂懂间,只记得那个夜晚异常混乱。
父母脸色苍白,不停地低声催促,家里值钱的东西被匆匆塞进行李箱,许多心爱的玩具和熟悉的物件都被迫留下。
我被从睡梦中摇醒,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清醒,就被塞进了车里。
车窗外的F市夜景飞速倒退,我趴在后窗上,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灯光、甚至可能是我熟悉的朋友家的方向,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我记得我哭了,问我们要去哪里,问为什么不能明天再走,问能不能和我的好朋友小愉说声再见。
妈妈抱着我,眼泪也无声地流着,只是重复着:“乖,允泽,我们以后会回来的,会的……”那声没能说出口的“再见”,成了我童年里一个突兀的、充满歉疚的休止符。
我抛弃了我最好的朋友,像一个逃兵,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在S市的六年,是我们家最艰难的六年。
父亲从头开始,每天工作到深夜,母亲也同时打几份工。
我们住过潮湿的地下室,吃过很久的清水挂面。
但父母从未抱怨过,他们唯一的信念就是尽快还清债务,挺首腰杆做人。
我目睹了他们的辛苦,也早早地学会了懂事和沉默。
那个在F市还有些调皮、爱闹的小男孩郑允泽,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勤奋、内向、甚至有些孤僻的少年。
学习成了我唯一的出口和希望,因为我知道,只有变得足够优秀,才有可能改变这一切,才有可能……有朝一日,堂堂正正地回去。
去年,我们终于还清了最后一笔债务。
那天晚上,父亲喝多了,抱着母亲哭了,那是压抑了太久的释放。
母亲摸着我的头,红着眼眶说:“允泽,我们可以回家了。”
回家。
回F市。
我的心在那一刻,跳得飞快。
第一个闯入脑海的念头,竟然是:她还在那里吗?
田梓愉。
那个小时候总跟在我身后,扎着两个小辫子,胆子小却又爱笑爱闹,喜欢分享糖果给我,被我惹哭了又会很快原谅我的小姑娘。
她怎么样了?
她还记得那个不告而别的“小矮子”郑允泽吗?
(是的,那时候我又瘦又小,她总是假装大人模样拍拍我的头。
)回到F市,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老街道还在,但盖起了新的商场。
我家原来的老房子己经卖了,我们租住在A小区对面B小区的一个公寓里。
整理好一切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凭着记忆,找到了她家开的那家小饭馆。
我站在马路对面,心跳如鼓。
然后,我真的看到了她。
她长高了很多,褪去了不少稚气,但眉眼间还是能认出小时候的模样。
她系着围裙,在店里忙碌地穿梭,端盘子、擦桌子,动作似乎有些生涩,偶尔还会差点绊到。
看起来有点笨拙,却又异常认真可爱。
那一刻,巨大的喜悦和近乡情怯般的紧张包裹了我。
我几乎要冲过去,喊出她的名字。
但下一秒,我又退缩了。
我现在是谁?
一个曾经狼狈逃离的人。
她会不会怪我?
她还愿意认我吗?
而且……我现在的样子,和当年那个“小矮子”差别太大了,她真的能认出来吗?
最终,我只是默默站在对面看了很久,没有上前相认。
但那份失而复得的欣喜,己经足够让我振奋。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命运给了我一个更大的惊喜。
开学第一天,在高一(7)班的教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趴在桌子上、试图用胳膊掩盖黑眼圈的女孩。
是田梓愉!
我们竟然成了同班同学!
那一刻,我几乎要相信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了的。
然而,她似乎完全没有认出我。
她看着我的眼神,只有对陌生帅哥(请允许我稍微自恋一下)的惊艳和撞到人的歉意,没有丝毫熟悉的痕迹。
有点失落,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现在的我,身高抽长,气质也早己不是当年那个怯懦的小男孩。
她认不出,也正常。
也好。
我暗自决定,暂时不告诉她。
或许……以一个全新的、更好的郑允泽的身份重新认识她,靠近她,弥补那缺失的六年,会更好。
我要让她重新喜欢上现在的我,而不是回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
从此,每天清晨醒来,我都充满了期待。
因为今天又可以见到田梓愉了。
母亲都惊讶于我几乎不再赖床,总是早早收拾妥当出门。
她感叹儿子怎么突然变勤奋了。
她不知道,我的动力源泉,就在对面小区。
我每天都准时甚至提前到A小区门口等她。
计算着她出现的时间,假装是巧合的偶遇。
哪怕眼看要迟到了,我也愿意多等那几分钟。
和她一起迟到,甚至比我一个人准时到达要有意义得多。
被教导主任抓到罚站又如何?
站在她身边,哪怕是一起举手罚站,看着她又羞又窘、嘟着嘴抱怨的侧脸,我都觉得那是一件值得偷偷开心的事情。
她有时会眨着困惑的大眼睛问我:“为什么你每天都要等我一起去上学啊?
被抓到的话,学期末可是要留下来打扫学校的呀!”
我在心里忍不住叹气,又觉得她这副单纯的样子可爱得要命。
这孩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难道是无聊到喜欢罚站才等你的吗?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句有点拽又有点无奈的:“我愿意呗!”
结果她居然只回了一个:“哦。”
……哦?
就一个“哦”?
郑允泽啊郑允泽,你真是败给她了。
这块小木头,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难道要我举着大喇叭宣布吗?
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
下课找她,吃饭找她,放假也想办法约她。
像一块真正的“橡皮糖”一样,慢慢地、自然地融入她的生活。
李俊昊那家伙还经常笑话我,说我变了个人。
我承认,我变了。
在S市的阴霾似乎正在被她一点点照亮,那个被压抑己久的、真实的自己,正在因为她而慢慢回来。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
期末成绩公布,我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一。
这是我唯一有绝对自信能给予她的东西。
但看到她对着成绩单,小脸皱成一团,头顶仿佛笼罩着一朵巨大乌云的样子,我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她成绩不好,我知道。
她有点小迷糊,不爱吃早餐,还总熬夜。
没关系,这些我都可以慢慢帮她。
我走过去,拦住闷闷不乐的她:“你怎么阴沉沉的啊?”
她嘴硬说没什么。
机会来了。
我提出帮她补习,假期免费。
但我有个小小的“要求”——让她开学后帮我带一周早餐,并且,必须带上她自己的那份。
她果然疑惑为什么还要带她的。
这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小笨蛋。
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发丝比想象中更柔软。
我弯下腰,平视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不吃早餐容易胆结石,反正你一定要给我吃早餐噢!”
看着她瞬间脸红、眼神躲闪、最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溜走的背影,我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颗种子,早己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田梓愉,这一次,我不会再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我会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你。
暑假开始了,我名正言顺地天天往她家跑。
给她讲题的时候,我有时会忍不住着急,语气重了点。
看到她委屈巴巴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凶啊”,我又立刻后悔了。
好吧,耐心,郑允泽,耐心一点。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放柔了声音,指着下一道题,“这道题……”窗外阳光正好,蝉鸣聒噪,而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咬着笔头、认真思考的侧脸。
这一次,换我来等你。
等你想起我,或者,重新喜欢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