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冬，雪下得比往年更烈，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寒风，将整座京城裹进一片惨白。
但这白，很快就被另一道颜色浸透——那是从镇国将军府朱红大门里淌出来的血，浓稠得在雪地上晕开，像一朵朵在酷寒中绽裂的绝望之花。
十二岁的凌兴缩在柴房最深处的草垛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院墙外此起彼伏的惨叫、铁器碰撞的锐响，还有那穿透风雪的、属于禁军统领的嘶吼：“镇国将军通敌叛国，满门抄斩，一个活口不留！”
他刚被老管家塞进这里，管家枯槁的手死死按着他的嘴，浑浊的眼里淌着泪，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凌兴透过柴房缝隙，看见平日里对他温和笑骂的护院被一刀砍倒，看见母亲最爱的那株腊梅被马蹄踏碎，看见父亲被铁链锁着押出门，脊梁挺得笔首，却再没回头看一眼这座住了十二年的府邸。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只剩下风雪呜咽的声音。
老管家颤抖着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刻着凌家徽记的木牌塞进他手里，又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小少爷，从后门走，往南，别回头，别认亲，好好活着……”话音未落，柴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几个手持长刀的士兵闯了进来。
老管家猛地将凌兴推到草垛更深处，自己扑了上去，嘶哑着喊：“没人了！
这里早就没人了！”
凌兴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见老管家被一刀刺穿胸膛，看见士兵的刀在草垛里胡乱搅动，冰冷的刀锋擦着他的胳膊划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伤口。
“搜仔细点，听说凌家还有个小崽子。”
“这破柴房能藏人？
将军都死了，一个小屁孩还能翻起浪来？
走了走了，外面雪大，喝口酒暖暖身子。”
士兵骂骂咧咧地走了，柴房里重归死寂，只剩下凌兴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哭声。
他不知道自己躲了多久，首到外面彻底没了声响，才敢从草垛里爬出来。
老管家趴在地上，眼睛还圆睁着，像是在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凌兴咬着牙，抹掉脸上的泪和血，按照老管家说的，从积满白雪的后门溜了出去。
府外的街道上，积雪被染成了暗红色，偶尔能看见散落的残肢和衣物碎片。
他不敢看，只是埋头往前跑，踩着没过脚踝的雪，一路向南，跑出了城门，跑出了他熟悉的京城。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棉袄，伤口冻得发麻，钱袋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硌得手心生疼。
身后的京城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黑影，被漫天风雪吞没。
凌兴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他只记得老管家说的“好好活着”，记得父亲教他的“凌家子孙，脊梁不能弯”，可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残叶，在这乱世里，连苟延残喘都显得那么艰难。
雪越下越大，将他的脚印很快覆盖。
十二岁的少年在茫茫雪原上踉跄前行，身后是满门惨死的血色记忆，身前是不知尽头的流亡之路。
他不知道，这场以“活下去”为起点的旅程，会耗掉他十年光阴，会让他在泥泞里挣扎，会让他遇见微光，最终却又在虚妄的传说里，输掉所有。
这一年的冬天，很长，很冷，冷得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冻碎。
而凌兴的人生，从这一天起，只剩下了“活着”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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