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布车帘被一只修长却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昏黄的光线和林间带着腐臭气息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将衣领往脖颈处搂了搂，朱明钻出马车，站在车辕上。
他的身形还有些单薄，脸色是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但是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只在最凶悍的边军老卒眼中才会存在的光芒。
王世德捕捉到了太子眼神的变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太子惊吓过度，又加上劳累，己经高烧好多天，身为锦衣卫的他原本己经准备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没想到，太子突然活了。
不仅活了，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不一样了。
当然现在的朱明也不好受。
他的另一个被情绪影响的朱慈烺的灵魂不停的在抗拒，朱明能深深地感觉到他的愤怒和无助。
试想这么多的高官大丞。
皇宫内的、皇宫外的、各地方官员，边疆总兵，没有一个不把他的父亲玩弄于股掌之间。
甚至就连周奎，他母亲的亲爹也是这样，可想而知朱慈烺的愤怒。
最后在朱明发誓要将大明彻底变个样，并且把该杀的全杀掉，尤其在杀掉周奎后，将他的人头放到崇祯帝的墓前。
这才让朱慈烺的灵魂安静了下来。
朱明没有理会站在马车旁的左光先和杨观光，还有不远处眼神略显躲闪的王世德。
目光缓缓投向马车后方那片小小的、临时避风的林间空地。
那里围着几队残兵败将。
他们人数不多，却泾渭分明地以品字形分成***：近处拱卫的约两百人，全部穿着明军鸳鸯战袄或棉甲，手持刀枪弓弩，身背火绳枪，眼神疲惫却依旧带着军人的一丝硬气，这是左光先带的队伍。
这是忠于太子的亲卫营残部。
亲卫营左后方稍远处约百余人，身着深色便服或破损的飞鱼服料子，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腰间佩着绣春刀或短弩，沉默如磐石，以王世德为首。
这是残存的锦衣卫精锐。
锦衣卫旁边约五十人，这些人服饰更为混杂低调，气息阴冷，动作间带着一种特殊的敏捷，眼神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这些是仅存的东厂番子。
三百五十人，这就是大明皇太子朱慈烺(朱明)此刻全部的家底。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只有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那群死气沉沉的士兵脚边。
杨观光见太子醒来，顿时来了精神，深深一揖，“殿下，您醒了就好，臣等正在商议去向。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朱明摆摆手，杨观光顿感诧异，本来还想坚持说下去，但是看了眼朱明凌然的眼神，最终识趣的闭上了嘴。
他心里嘀咕：太子竟然打断他说话？
朱明自然不懂他心里所想，他的视线，牢牢锁着那片像被抽了魂的百多人的身影。
那里充斥着空洞、麻木、绝望，死寂。
难道要让这些还愿意为大明朝流血的汉子就这样在绝望中熄灭？
朱慈烺心口像被一只大手狠狠的攥住。
不。
绝不允许。
前世被撞而亡，也算为国而死，没想到灵魂来到这明末的朱慈烺身上，这难道不是要告诉他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吗？
想想一年后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剃发令下无数被践踏的尊严和流淌成河的鲜血，上亿的***百姓被屠戮…不，不能放弃，更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呼......”朱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枯叶腐烂味道的空气，像刀子一样灌入肺腑。
他如同一杆标枪立身于车辕上。
所有的目光，在这一刻，全部麻木的凝聚在他身上。
他上辈子带领队员深入敌国，弹尽粮绝时，就曾在队伍里见到过这种情形，这是迷茫无助带来的消极和厌世。
它不是简单的打了几场败仗带来的挫败感，而是一种失去目标，脚下无根的士气低迷。
这种低迷会让士兵不知为何而战，最后彻底丧失勇气。
要知道他当年能让战士们再次充满斗志，靠的就是胸前装了十多年的小红本，小红本举过头顶的一刹那，胜过千言万语。
所以，精神领袖才是猛药。
想到这，朱明己有了主意。
他突然抓向一旁左光先的腰间长刀，吓得左光先本能侧身并按住刀柄，又猛然想到是太子，便赶紧松开了手。
“锵”的一声如同龙吟，长刀出鞘，剑尖首抵苍穹。
朱明深吸口气，随即暴喝：“日月山河还在，大明江山还在。”
“轰......”这十二个字，如同九天之上滚落的惊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劈开了笼罩在众人头顶那浓重得化不开的绝望阴云。
士兵们浑身剧震，那早己麻木空洞的眼神里，仿佛被投入了烧红的炭块，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
“当啷。”
一个靠坐在树根下的老兵，手中的破碗掉在地上，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
“呜…”一个年轻的士兵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肮脏的拳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挤出。
更多的士兵，抬起了头。
那无形的、濒临崩溃的士气，竟被这少年太子短短几句话，硬生生从深渊边缘拽了回来，凝聚成一股虽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
左光先的感受最为强烈，他紧咬干裂的嘴唇，从腰间抽出匕首，高呼：“大明江山永在。”
所有人都本能的抽出长刀，捡起长枪，“殿下千岁，千岁，千岁......”震耳的怒吼划破黑暗，东方的一抹火红跃然出现。
朱明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奔涌的变化，朱慈烺十六年帝王心术的熏陶、亡国灭种的切肤之痛、父皇母后最后嘱托的刻骨铭心、以及此刻肩负三百多条性命和一缕国祚的重压如同滚烫的熔岩，彻底灌注了他的灵魂。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特种大队的上校朱明。
他是大明皇太子......朱慈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