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青春很长。长到足够说完所有心事,长到还能再跑几圈操场,
长到那句“喜欢”终有一天能脱口而出。可原来,有些人永远停在了十七岁。
沈毅的篮球鞋还摆在柜子里,柯阳的笑声还挂在单杠上。只有我,一年又一年地回到这里,
穿着洗白的蓝背心,替他们数着永远走不完的秒。如果时光能回头,
我一定跑得再快些——快过那辆卡车,快过崩溃的神经,快过所有没说出口的爱。
可惜体育生的故事,从来都是倒计时。1我至今仍记得柯阳跳上沈毅后背时的笑声,
像一串银铃被夏日的风摇响,清脆得能穿透整个操场。他总爱这样,像只不知疲倦的猴子,
突然就蹿到我们背上。“秦骁!你看沈毅的脸!”柯阳挂在沈毅背上,两条长腿晃啊晃,
把沈毅的校服裤子蹭得全是灰。阳光透过他微卷的栗色发丝,
在沈毅的寸头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沈毅板着脸,耳尖却红了:“下来,
待会教练看见又得罚跑。”“怕什么,你可是我们中成绩最好的,教练舍不得罚你。
”柯阳凑到沈毅耳边说了句什么,沈毅的嘴角终于绷不住,向上翘了翘。
我站在一旁揪着背心领口扇风,汗水顺着锁骨往下淌。文化课摸底考我又垫底了,
但我不在乎。柯阳总说我最讲义气,这就够了。“秦骁,接着!
”柯阳突然从沈毅背上跳下来,把一瓶冰水抛给我。我手忙脚乱地接住,
瓶身上的水珠沾湿了胸前的号码布。沈毅弯腰捡起书包,露出后颈上一道浅浅的晒痕。
他总在午休时偷偷练投篮,校篮球队教练说他明年肯定能保送省体大。“走吧,
再不去食堂鸡腿该没了。”柯阳一手勾住我的脖子,一手想去搭沈毅的肩膀。
沈毅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柯阳扑了个空,却笑得更大声了。那时的我们不知道,
高三这年将会成为我们生命的终点。变故来得像一场暴雨。那天训练结束得晚,
柯阳接到电话后脸色瞬间惨白。他父亲在工地突发脑溢血,没等送到医院就没了心跳。
葬礼那天,我和沈毅站在最后一排。柯阳跪在灵堂前,背挺得笔直,像一根即将折断的钢筋。
他母亲瘫坐在一旁,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的树洞。“柯阳......”我想说点什么,
沈毅却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掌心有常年打篮球留下的茧,粗糙温热。“让他静一静。
”沈毅的声音比平时更低。2之后的日子,柯阳像被调了静音键。他依然来训练,但不再笑,
不再闹,不再突然跳上谁的后背。他眼下浮起青黑色,校服领口总是歪的。“你妈怎么样了?
”一次体能测试后,我递给他一瓶功能饮料。
柯阳拧开瓶盖的手在发抖:“医生说......是精神分裂。她总说看见我爸站在阳台上。
”他仰头灌下半瓶,喉结剧烈滚动,“我得退学了,工地赔的钱不够。
”沈毅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他手里拿着刚发下来的月考成绩单,
年级第七那一栏印着他的名字。“我可以帮你补习,晚上去你家。”他说得很快,
像在背诵课文,“考上大学有助学金......”柯阳突然把饮料瓶砸在地上,
橙色的液体溅上沈毅的球鞋。“别他妈可怜我!”他吼得嗓子劈了叉,“你们懂什么?
你们还有未来!”那是柯阳第一次对我们发火,也是最后一次。六月初的一个傍晚,
暴雨将至。我在教室补作业,沈毅应该在篮球场加练。透过窗户,
我看见柯阳拎着塑料袋往校门口走,肩膀垮得像被雨淋湿的纸箱。尖利的刹车声刺穿暮色时,
我扔下笔就往楼下冲。校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沈毅躺在地上,左腿扭曲成可怕的角度。
柯阳跪在旁边,脸上全是泪。
“他差点被撞......我拉了他一把......”沈毅的声音断断续续,
血从他嘴角溢出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校服袖子被磨烂了,露出的皮肤血肉模糊。
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柯阳死死抓着沈毅的手,指甲陷进对方的皮肤里。
“沈毅......沈毅......”他只会重复这个名字,像个坏掉的复读机。
医生说沈毅的腿保住了,但胫骨粉碎性骨折,以后连慢跑都成问题,更别说打篮球。
我去医院送换洗衣物时,看见省体大的教练站在走廊尽头抽烟,
把沈毅的保送申请表慢慢撕成了碎片。柯阳变得比之前更沉默。
他每天放学后先去精神病院看母亲,再来医院陪沈毅。我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柯阳小心翼翼地给沈毅擦脸。沈毅别过头,
但柯阳固执地追着他的眼睛,两人之间流动着某种我无法介入的东西。3七月底,
柯阳的母亲从医院楼顶跳了下去。那天晚上,我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找到了他。
他仰面躺在跑道上,校服外套铺在身下,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秦骁,
“他叫我名字时声音很轻,“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躺到他旁边,
塑胶跑道还带着白天的余温。”你偷喝了我买的可乐,还说下次还我,结果一直没还。
”柯阳笑了,笑声里带着水汽:“沈毅那天一直偷看你,你知道吗?
”我心跳漏了一拍:“胡说什么。”“真的。你穿着那件蓝背心,
后背上印着'无畏'两个字。”柯阳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我当时就想,这傻大个真适合当兄弟。”我们沉默了很久,直到露水打湿了衣服。
柯阳突然说:“我撑不下去了。”我想说点什么,却听见他继续说:“但你和沈毅要好好的。
替我......多看看他。”三天后,清洁工在柯阳家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吞下了母亲剩下的全部药片,怀里抱着我们三人在市运会上的合照。照片里,
柯阳跳在中间,胳膊搭在我和沈毅肩上,笑容灿烂得刺眼。沈毅坐着轮椅来参加葬礼。
他穿着黑色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篮球徽章——那是柯阳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当棺木缓缓降入土中时,沈毅突然从轮椅上扑了下来,用拳头捶打着地面,
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我跪下去抱他,发现他瘦得惊人,脊椎骨节节凸起,
像一串即将散落的佛珠。4八月中旬,沈毅的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沈毅一整天没出房门。
我翻进他家院子,从窗户看见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手腕浸在暗红色的水里。
床头柜上摆着三张纸:退学申请、残疾证,还有一张写满“柯阳”的草稿纸。
我抱着沈毅逐渐冰冷的身体,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和柯阳用的是同一款。
窗外,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夏天永远不会结束。开学那天,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走进高三教室。有人小声议论着那两个空座位,
老师发试卷时自动跳过了那两个名字。放学后,我独自走到操场,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试着跳起来,想够到当年柯阳挂在单杠上时踢到的高度;我站在三分线外,
模仿沈毅投篮时手腕的弧度。塑胶跑道上,三个影子若隐若现。第二年六月,
我坐在高考考场里,盯着作文题目发呆。窗外槐花飘落,像一场小小的雪。
我写下第一个字时,突然听见柯阳的笑声和沈毅的咳嗽声。笔尖戳破纸张,
墨水晕开成黑色的太阳。我知道,我们三个永远留在了那一年。
留在汗水浸透的背心、留在三分球划出的弧线、留在猝不及防的刹车声里。
留在未说出口的、比友情更灼热的秘密中。体育生的青春很短,短到还没来得及长大,
就已经老去。复读班的教室在走廊尽头,窗户正对着操场。我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
这样每次抬头都能看见那棵歪脖子槐树——柯阳曾在那下面偷喝我的运动饮料,
沈毅总靠在树干上背单词。“秦骁?又是你?”班主任老陈推了推眼镜,
花名册在他手里微微发抖。我已经是第四年坐在这个位置了,他早该习惯。我点点头,
把蓝背心搭在旁边的空椅子上。那是柯阳的座位,或者说,曾经是。
另一个空位在教室后排靠门的位置,沈毅喜欢坐那儿,方便课间溜出去练球。
“今年......好好加油。”老陈的视线扫过我发白的鬓角,
27岁的复读生在高中校园里像个怪物。我的指关节比同龄人都粗大,
那是常年训练留下的痕迹,可皮肤已经开始松弛。第一节课是数学。我翻开崭新的课本,
扉页上已经写好了名字和日期——2023年9月1日。同样的动作我重复了四次。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添上三个小字:“给K.Y.&S.Y.”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
我恍惚看见柯阳挂在最矮的那根树枝上,两条长腿晃啊晃。”傻大个,“他冲我咧嘴笑,
“笔记借我抄抄呗?”我伸手去摸书包侧袋,突然想起柯阳已经六年没借过我的笔记了。
风停了,树枝上什么也没有。“秦骁同学!请回答这个问题!”数学老师敲着黑板。
全班转头看我,几个女生捂着嘴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那个留级四届的怪人,
总对着空气发呆的疯子。我站起来,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像天书,就像当年在沈毅眼里一样。他总说数学是另一种运动,
需要找到节奏。”你看,“他会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弧线,
“这个函数图像像不像三分球的抛物线?”“我......不会。”喉咙干得发疼。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数学老师叹了口气让我坐下。老陈站在后门,
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个垂死的病人。5放学铃响时,我的校服后背已经汗湿了一大片。
九月的太阳依然毒辣,操场上的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我换上那件蓝背心,
后背”无畏”的字样已经褪成了淡灰色。热身时左膝传来尖锐的疼痛,
像有把刀在关节缝里搅动。医生上个月就警告过我,半月板磨损严重,
再这样高强度训练会残废的。可如果停下来,我还有什么理由每天来看他们?“传球啊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