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钻进窗缝时,我正趴在书桌上跟一道物理题死磕。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道道歪斜的线,像极了爸爸工地上那些没搭稳的钢筋。楼下传来刹车声,
紧接着是敲门声,妈妈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快:“是陈老师吧?快请进,外面热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慢吞吞地起身。陈老师,陈曦,我们班的语文老师,
也是年级里出了名的知性美人。三十岁,皮肤是那种常年待在室内的白皙,
晒一点太阳就会泛起薄红。她总穿素色的连衣裙,今天是浅灰蓝,
领口别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走动时会随着动作轻轻晃,像落在衣襟上的星子。
头发是规整的低马尾,碎发都仔细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柔和的下颌。
她说话声音不高,带着点书卷气的温吞,却总能让闹哄哄的课堂瞬间安静下来。
“王磊在家吗?”她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清晰地落在我耳朵里。我磨磨蹭蹭地走出去,
低着头喊了声“陈老师”。妈妈正给她倒茶,玻璃杯里的热气模糊了她的侧脸。“这孩子,
最近心思有点不在学习上,麻烦陈老师多费心了。”妈妈的语气里满是歉意。陈曦笑了笑,
眼角有极淡的细纹,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浅痕。“王磊很聪明,就是有时候不太专注。
”她转向我,目光温和却带着穿透力,“我这次来,也是想跟家长聊聊,
看看能不能一起帮他调整一下状态。”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爸爸回来了。
他刚从工地下来,工装裤上沾着水泥点子,深蓝色的T恤被汗水浸得发深,贴在背上,
勾勒出结实却疲惫的轮廓。脸上蒙着层灰,只有眼白和牙齿显得格外白。
他手里拎着个装着工具的帆布包,一进门就带进股混合着汗水、尘土和机油的味道。
看见客厅里的陈曦,他愣了一下,黝黑的脸颊瞬间涨红,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
有些局促地说:“家里来客人了?”“这是王磊的老师,陈老师。”妈妈赶紧介绍,“他爸,
刚下班。”爸爸“哦”了一声,没敢看陈曦,转身想去洗手。陈曦却站起身,
礼貌地伸出手:“叔叔好,我是陈曦,王磊的语文老师。”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涂着透明的指甲油,手腕纤细,皓白的皮肤在爸爸黝黑粗糙的手掌旁边,
像瓷器遇上了老木头。爸爸慌忙伸手握了一下,指尖刚碰到她的手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
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好,给您添麻烦了。”他的手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
虎口处还有道没长好的疤,是前阵子搬钢筋时被划的。妈妈拉着爸爸去洗手换衣服,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曦。她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
照片里爸爸穿着干净的衬衫,笑得有些拘谨,妈妈搂着我,眼角眉梢都是喜气。
“你们家很温馨。”她轻声说。我没接话,心里只想着快点结束这场家访。
爸爸换了身干净的旧T恤和短裤出来,头发还湿着,水珠顺着发梢滴在颈窝。
他坐在陈曦对面的小板凳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
陈曦开始说我的学习情况,说我作文写得有灵气,但基础题总出错;说我上课偶尔会走神,
但提问时总能答到点子上。爸爸一直“嗯嗯”地应着,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脖子后面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所以我觉得,王磊需要更有规律的作息,
还有一个能让他沉下心的环境。”陈曦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渍在杯沿留下淡淡的印记。爸爸搓着手,声音有点哑:“是,是,我跟他妈妈没文化,
不知道怎么管他。陈老师,您说得对,我们一定改。家里乱,让您见笑了。”他看向窗外,
工地上的塔吊正缓缓转动,“我平时回来晚,有时候还得加班,确实没怎么顾上他。
”“工作很辛苦吧?”陈曦忽然问。爸爸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随即憨厚地笑了笑,
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里面像藏着没擦干净的灰。“习惯了,干力气活的,不辛苦咋挣钱呢。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是“轰隆”一声闷雷,震得窗户嗡嗡响。
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再抬头时,看见爸爸和陈老师都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似的。
他们同时捂住头,眉头紧锁,脸色发白。“你们没事吧?”妈妈紧张地问。陈老师摆了摆手,
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神有点奇怪。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周围,
像是第一次来这个家。而爸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困惑的叹息,那声音里,竟有了点陈老师说话时的温吞调子。
“可能有点低血糖。”陈老师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
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帆布包——那是爸爸的包,“我先回去了,王磊,记得我说的话。
”她的声音比平时粗了点,尾音还有点发颤。爸爸也跟着站起来,
顺手拿起桌上陈老师的教案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精致的花纹。“陈老师慢走,
我、我送送您?”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客气,甚至还微微欠了欠身。
妈妈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刚才的雷声吓着了。
我看着陈老师拎着爸爸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出家门,背影还是那么纤细,
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笨拙。而爸爸,他站在门口,望着陈老师的背影,
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无措,手指把教案夹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白了。那天晚上,
怪事开始了。爸爸晚饭没吃多少,扒了两口就说累了,要去休息。
他没像往常那样瘫在沙发上看工友发的搞笑视频,也没抱怨工地上的烦心事,
只是默默地走进卧室,关了门。妈妈嘀咕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早睡”,也没多想。
我回房写作业,却听见卧室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东西,又像是在小声叹气。
我忍不住贴在门上听,听见爸爸在里面自言自语:“这衣服……怎么穿啊?”我推门进去,
吓了一跳。爸爸正拿着妈妈的梳子,对着镜子笨拙地梳头发。他平时从不梳头,
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像堆草。此刻他对着镜子,眉头紧锁,
手指纤细的动作跟他那双手完全不搭调。镜子里的他,眼神陌生,带着点惊恐和茫然,
看着自己那张黝黑粗糙的脸,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爸,你干嘛呢?”他猛地回头,
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镇定下来,却用一种极其别扭的语气说:“没、没什么。王磊,
你……作业写完了吗?”那语气,那措辞,像极了陈老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爸,
你没事吧?”他避开我的目光,走到床边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这个姿势,
跟下午陈老师坐在客厅里时一模一样。“我没事。”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只是有点……累。”与此同时,陈曦站在自家公寓的镜子前,几乎要晕厥过去。
镜子里的人,皮肤黝黑,胡茬冒出青茬,眼角有细密的皱纹,嘴唇干裂,
是张完全陌生的、属于中年男人的脸。她抬起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
虎口处还有道狰狞的疤。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僵硬又沉重。
“不……不可能……”她发出的声音粗哑低沉,完全不是自己的。她踉跄着后退,
撞到身后的书架,上面的书噼里啪啦掉下来。
她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建筑工人技能手册和几本旧杂志,
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沾着水泥点子的工装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冲进浴室,
拧开水龙头,用那双粗糙的手掬起水往脸上泼。冷水***着皮肤,
却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眼前的现实——她和她学生的爸爸,好像互换了身体。那个晚上,
两个身体里的灵魂都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爸爸”早早地起了床。他穿着爸爸的旧衬衫,
扣子扣错了两颗,袖子卷得歪歪扭扭。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妈妈忙碌的背影,
眼神里充满了无措。“醒啦?”妈妈回头笑了笑,“今天怎么起这么早?锅里有粥,
自己盛吧。”他点了点头,走到灶台前,拿起勺子的手微微发抖。他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粥,
端到桌上,却不知道该拿筷子还是勺子。妈妈看在眼里,觉得奇怪:“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没、没有。”他低下头,声音还是那股别扭的调子,
“我……想喝点牛奶。”妈妈更惊讶了。爸爸从来不喝牛奶,说那是“城里人的玩意儿”,
腥气。但她还是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递给他。他接过来,学着电视里的样子,
想优雅地撕开包装,手指却不听使唤,“嘶啦”一声扯得太用力,牛奶溅了一身。“哎呀,
你慢点。”妈妈赶紧拿抹布给他擦,“看你这毛手毛脚的。”他低着头,
脸颊泛起跟陈老师一样的薄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看着这一切,
心里那个荒诞的猜测越来越清晰。我放下筷子,试探着问:“爸,
你……还记得昨天陈老师说我作文里的那个比喻吗?”他猛地抬头,眼睛亮了一下,
随即又黯淡下去,小声说:“是……关于‘时间像沙漏里的沙’那个吗?”就是这句话。
爸爸文化程度不高,平时连报纸都很少看,怎么可能记得陈老师随口提的作文细节?
而陈老师,昨天家访时确实点评过我作文里的这个比喻。我的心沉了下去,
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与此同时,“陈曦”在一阵刺耳的闹钟声中醒来。
她躺在狭小的出租屋里,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汗味。
她挣扎着坐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这具身体太结实,也太疲惫了,
稍微动一下就觉得沉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T恤,又看了看床边堆着的工装,
胃里又是一阵抽搐。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日历,上面用红笔画着圈,
标注着“发工资”“磊磊生日”。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那张黝黑的脸,深吸一口气,
试图挤出一个陈曦式的温和笑容,结果却比哭还难看。手机响了,是工头的电话,
声音粗暴:“老王,怎么还没来?今天要赶工期,迟到扣钱!”她下意识地想说“对不起,
我马上到”,出口的却是粗哑的吼声:“知道了!这就来!”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声音里的不耐烦和戾气,完全是属于那个男人的。她笨拙地穿上工装裤,裤子太长,
她卷了好几圈才勉强不掉。鞋子也磨脚,走两步就觉得后跟疼。她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
里面的扳手、钳子硌得她肩膀生疼。走出出租屋,阳光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却忘了这具身体早已习惯了烈日。工地上的噪音远远传来,
搅拌机的轰鸣、钢筋碰撞的叮当声、工人们的吆喝声,像一把把锤子砸在她的耳膜上。
她站在路口,看着车水马龙,忽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她只记得王磊家的地址,
却不知道工地在哪里。她慌了神,像个迷路的孩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王师傅,
发什么呆呢?”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工友经过,喊了她一声,“快点,李工头又要骂人了!
”她赶紧跟上去,一路小跑,沉重的身体让她喘得厉害,汗水很快浸湿了T恤,贴在背上,
又黏又难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走路也是这么累的事情。到了工地,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高耸的塔吊,堆积如山的建材,坑洼不平的地面,
还有一群皮肤黝黑、光着膀子的工人,每个人都汗流浃背,脸上糊着灰尘。
李工头叉着腰站在那里,看见她就吼:“老王,***磨磨蹭蹭干什么?赶紧去搬钢筋!
”她愣在原地,不知道钢筋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搬。
旁边一个工友推了她一把:“发什么愣?快去啊!”她硬着头皮走过去,
看着那些粗壮的钢筋,试着用手去抬,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劲。这具身体虽然强壮,
但她完全不知道怎么调动力气。她憋得脸红脖子粗,钢筋却纹丝不动。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
“老王今天怎么了?没吃饭?”“是不是昨晚跟嫂子打架了,浑身没劲?
”嘲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从来没被人这样笑话过,在学校里,学生们敬她,
同事们尊重她。她涨红了脸,不是羞的,是气的。她想解释,想发火,
却只能发出粗哑的、含混不清的声音。最终,她还是在一个老工友的帮助下,
才勉强把钢筋搬到指定的地方。一上午下来,她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脚后跟也被磨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中午吃饭,
是工地上的大锅菜,白菜土豆炖粉条,油乎乎的,她看着就没胃口。
可周围的工人都吃得狼吞虎咽,她也只能拿起筷子,勉强塞了几口,却觉得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