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重重宫阙。
东宫书房内,烛火通明,将太子萧绝挺拔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与沈琉璃书房那带着书香墨韵的宁静不同,这里的寂静,是一种被刻意压抑的、充满张力的肃穆。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与陈年墨锭混合的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萧绝并未身着太子常服,而是一袭玄青暗纹箭袖锦袍,更衬得他面容冷峻,眉峰微蹙。
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案上,奏章如山,分列左右。
左侧是己批阅的,朱砂御笔,字迹遒劲,决策果断;右侧是待处理的,堆积如丘,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一名身着深色官袍的中年幕僚垂首立于阶下,声音低沉而清晰:“殿下,北境六百里加急。
狄人部落会盟于鹰嘴崖,虽依旧称臣纳贡,但会盟规模远超往年,其心叵测。
镇北王奏请增拨粮饷,整军备战。”
萧绝的目光凝在一份关于江南漕粮霉变的劾奏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响。
他未立即回应北境军情,反而问道:“漕粮霉变,根源查清了吗?
是仓廪管理不善,还是河道阻滞,运输延时?”
幕僚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初步查明,乃漕船在洛水段因浅滩阻滞半月所致,兼之近日阴雨,保管不当。”
“所以,症结仍在河道。”
萧绝抬起眼,眸色深沉,似不见底的寒潭,“北狄会盟,意在试探。
若此时朝廷显露出对北境过度紧张,内部漕运、河工等积弊便会被轻易牵制,乃至搁置。
告诉镇北王,粮饷可酌情增拨,但主旨在于‘固守’,严查边贸,杜绝物资流入狄人手中,同时加派细作,探明会盟真实意图。
未得明旨,绝不可率先挑起战端。”
他的话语条分缕析,将边境风云与国内民生牢牢捆绑在一起,沉稳得不像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储君。
“殿下英明。”
幕僚心悦诚服,稍作迟疑,又道,“还有一事……今日书院之事,己传至几位阁老耳中。
王阁老称沈家小姐有‘女中丈夫’之风,然李阁老却言……”他顿了顿,似有些难以启齿。
“首言无妨。”
萧绝语气平淡,重新拿起一份奏章。
“李阁老言,女子干政,非国之福,即便才华卓著,亦应谨守闺训。
且……且沈小姐与殿下过往甚密,恐惹非议,有损殿下清誉。”
幕僚的声音越来越低。
萧绝执笔的手稳稳落下,在一个关于修缮黄河堤坝的请款奏疏上批了个“准”字,头也未抬:“国之福祸,在于政令是否得宜,在于百姓是否安居,何时系于女子一言?
李阁老迂腐之见,不必理会。
至于清誉……”他终于停下笔,目光锐利地扫向幕僚,“孤与沈御史之女自幼相识,探讨学问,欣赏其才,光明正大。
若因此等小事便生非议,这朝堂之上,心思未免过于龌龊。”
他语气虽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幕僚不敢再多言,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殿内再次只剩下萧绝一人。
他并未继续批阅奏章,而是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指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
白日里梨花树下,沈琉璃那双闪烁着理想光芒的清澈眼眸,与此刻奏章上冰冷的文字、朝臣们隐晦的攻讦交织在一起。
他欣赏她,甚至可以说,那份与众不同的聪慧与胸怀,是他在这冰冷宫墙内难得感受到的生机与暖意。
但这份欣赏,果然成了旁人攻击的靶子。
“光明正大……”他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何来纯粹的光明正大?
忽然,窗棂极轻微地响动了一下,一道几乎融入阴影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单膝跪地,如同鬼魅。
“讲。”
萧绝睁开眼,眸中疲惫尽褪,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
“殿下,”影卫的声音低沉沙哑,“沈府那边,有异动。
今日午后,除了先前发现的可疑货郎,另有一人,以拜访沈府西席为名入府,逗留约半个时辰。
此人……曾在三皇子府上的门客宴中出现过。”
三皇子!
萧绝的眼神骤然冰寒,指尖无声地收紧。
他那看似庸碌、只知风花雪月的三弟萧铭?
他为何会派人留意沈府?
是针对沈清之这位御史大夫,还是……针对沈琉璃今日在书院的表现?
亦或是,冲着他这个太子来的?
“盯紧此人,还有三皇子府的一切动向。”
萧绝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沈小姐的安危,列为重中之重,若有丝毫闪失,提头来见。”
“是!”
影卫领命,身形一颤,便如烟雾般消散。
萧绝站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
夜风裹挟着凉意涌入,吹动他玄青的衣袂。
远处宫灯如豆,在无边的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原以为,那些暗流最多源于朝堂政见不合,或是利益受损的官僚。
却没想到,竟会牵扯到皇子。
三皇子萧铭的突然介入,让整件事的性质陡然变得凶险复杂起来。
这不再仅仅是才女招风,而是可能卷入夺嫡旋涡的前兆。
他那份想要护住琉璃才华与光芒的心,此刻变得无比沉重。
夜色浓稠,仿佛蕴藏着无数噬人的秘密。
萧绝独立风中,背影挺拔却孤寂。
他嗅到了风暴来临前的气息,那气息冰冷而血腥。
下一个浪头,或许己不再是暗流,而是能掀翻船只的惊涛骇浪。
而他,能否在那之前,布好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