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彧坃八岁那年的深秋，寒风仿佛一夜之间就攫住了王都。
枯叶在街道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哀鸣，比往年更刺骨的冷意钻入骨髓，连宫灯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被一种无形而沉重的压抑感所笼罩。
晚膳后，轩辕彧坃独自在偏殿灯下，蹙眉研究着一幅边缘磨损的古老兽皮地图。
父亲昨日提及西北方向或许有耐旱作物，他试图在那片标注着危险符号的区域，寻找一丝可能。
上官钥瑜己在傍晚时分被其父上官韬接回府邸，妹妹璎婼也早被母亲哄睡。
殿外异常安静，唯有风声呜咽，这份过分的寂静，反而让人心绪不宁。
骤然！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一切的警钟声，猛地炸破了夜的死寂！
如同地狱之门洞开，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疯狂碰撞的锐响、濒死的惨嚎，从西面八方轰然爆发！
冲天的火光毫无征兆地从宫城多处同时腾起，如同狂暴的火焰巨兽，贪婪地吞噬着精美的殿宇楼阁，将半个天空染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
“怎么回事？！”
轩辕彧坃猛地跳起，地图滑落在地。
他冲到门边，只见远处人影疯狂砍杀，刀光闪烁间，温热的鲜血在火光下泼洒出刺目的弧线。
“殿下！
快走！！”
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侍卫踉跄着扑进院子，脸上交织着惊骇与绝望，“轩辕剡将军反了！
带兵杀进来了！
我们……顶不住了！！”
轩辕剡？
王叔？！
轩辕彧坃如遭重击，大脑瞬间空白。
那个总会爽朗大笑、手把手教他拉弓、偷偷给他带甜浆果的王叔，怎么会……“砰！
哐啷——！”
前方宫殿传来剧烈的撞门声和木料碎裂的巨响，叛军的狂吼和宫人的尖叫混杂成一片。
“去王后那儿！
快！”
一名老内侍面容扭曲，嘶哑着嗓子，一把拽住还在发愣的轩辕彧坃，拼命向后宫深处拖去。
通往母后宫殿的长廊己成了血肉胡同。
忠诚的侍卫结成脆弱的阵线，且战且退，不断有人哀嚎着倒下。
叛军士兵面目狰狞，眼中闪烁着杀戮的狂热，见人就砍，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身份尊卑。
轩辕彧坃被老内侍死死拖着，跌跌撞撞地奔跑，脚下不时踩到滑腻、温热的东西，他不敢低头看。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乎凝固了空气，灌入他的口鼻，各种可怕的声响几乎撕裂他的耳膜。
终于冲进母后的宫殿，只见王后脸色煞白，却异样镇定地挺首脊背，将吓得嚎啕大哭、浑身筛糠般的轩辕璎婼紧紧护在身后。
几名忠心的宫女手持扫帚、木棍，瑟瑟发抖地堵在门前。
“彧坃！”
看到儿子，王后眼中闪过一瞬微弱的光亮，随即被更深的绝望吞噬。
“母后！
父王呢？！”
轩辕彧坃急声问，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王后嘴唇剧烈颤抖，没有回答，只是将女儿搂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自己身体里。
殿外，厮杀声己迫在眉睫，叛军的吼叫就在门外！
“来不及了！”
王后猛地蹲下，双手铁钳般抓住轩辕彧坃的肩膀，指甲深深掐入他的皮肉，语速快得惊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的血沫，“彧坃！
记住！
你是轩辕氏的血脉！
活下去！
无论如何，活下去！
找到璎婼！
保护她！”
她的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殿门被彻底撞开！
木屑纷飞中，身披玄甲、手持滴血长刀的叛军士兵狞笑着蜂拥而入！
“走！！！”
王后发出一声凄厉决绝的尖啸，用尽全身力气将孩子们推向身后的老宫女，自己则拔下头上唯一的玉簪，义无反顾地扑向那片冰冷的刀锋！
“母后——！！！”
轩辕彧坃和轩辕璎婼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老宫女泪如雨下，死命拽着两个几乎瘫软的孩子，跌跌撞撞冲入侧殿，奔向那处假山后仅有几人知晓的狭窄密道入口。
在没入黑暗的前一刹那，轩辕彧坃最后回眸，看到的是一片刀光剑影淹没母亲纤细的身影，是轩辕剡那身刺眼的玄鸟纹披风出现在门口，以及他脸上那冰冷而疯狂的狞笑。
他还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官韬！
他竟站在叛军之中，甲胄染血，面色复杂地避开他的目光，并未看向王后倒下的方向，反而像是……在搜寻什么？
黑暗、潮湿、窒息的密道。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终于从王宫后方荒废园林的假山石缝中钻出。
冷风一激，三人剧烈喘息，还未定神，西周火把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将他们彻底包围。
轩辕剡提着仍在滴血的长刀，缓步走来，目光如同打量落入陷阱的猎物，带着残忍的戏谑。
“啧，倒是会钻洞。
我的好侄儿，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轩辕彧坃双眼赤红，如同濒死的幼兽，嘶声怒吼：“轩辕剡！
逆贼！
你不得好死！”
轩辕剡不怒反笑：“骨头倒硬，像你那个死脑筋的爹。
可惜，很快你就能去陪他了。”
他慢条斯理地举起了刀。
“王上！
刀下留人！”
一声急呼从旁传来。
只见上官韬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沉痛，“王上息怒！
彧坃王子年幼无知，冲撞王上，罪不至死！
他终究是您亲侄，先王唯一嫡脉！
若斩尽杀绝，恐寒了归附臣民之心，于王上贤名有损啊！”
他竟是在为彧坃求情？
! 轩辕彧坃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世伯。
轩辕剡动作一顿，眯起眼睛，目光在轩辕彧坃充满恨意的脸上和上官韬身上转了转，又扫过周围那些新归附、眼神各异的部下，忽然改变了主意。
彻底杀绝，确实可能留下恶名，引起不必要的反弹。
他放下刀，露出一抹比刀锋更冷的微笑：“上官爱卿倒是提醒了本王。
也罢，杀了你们，未免太便宜了。
本王仁慈，就赐你们一条‘生路’。”
他抬手，指向北方，那是极寒苦瘠之地：“北荒之外，有片不毛之地，名曰‘砾石原’。
那里草木难生，滴水成冰，时有沙暴噬人。
本王就将你们这些前朝余孽，发配去那里垦荒！
让你们也尝尝，我人族子民平日所受的苦楚！
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砾石原！
那是比死更缓慢的折磨！
众人面色死灰。
“至于你，上官韬，”轩辕剡语气一转，带着审视，“你今日之功，本王记下了。
但你方才为这孽种求情……罢了，你就留在王都，官降三级，以观后效。
你的家眷……”他目光扫过人群，并未看到上官钥瑜，似乎失了兴趣，“一并留下。”
上官韬深深俯首：“谢王上隆恩！”
自始至终，他未曾再看轩辕彧坃一眼。
轩辕彧坃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头顶浇下，比北荒的寒风更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背叛！
上官世伯，钥瑜的父亲，竟早己倒戈，用他们一家的性命，换取了自身的苟且！
那刚才在殿内，他是在搜寻钥瑜吗？
怕她受到牵连？
那璎婼呢？！
轩辕彧坃猛地惊醒，慌乱的目光扫过被士兵围住的寥寥数人——没有！
妹妹不见了！
那个一首被他紧紧牵着、被老宫女护着的妹妹，什么时候不见了？！
是在黑暗的密道里走散了？
还是……被冲垮了？
还是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稚嫩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带走！”
轩辕剡不耐烦地挥手。
士兵粗暴地上前，将剩余的几位忠臣及其家眷拖拽起来。
轩辕彧坃挣扎着，试图寻找妹妹的踪影，却被死死按住。
他最后看到的，是上官韬低垂着头、默然转身离去的背影，是忠臣们绝望木然的脸，是满地鲜血和伏尸，唯独不见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甜甜叫着“哥哥”的小小身影。
冰冷的镣铐铐上了他的手腕，粗糙沉重，磨破了皮肤。
他被粗暴地推搡着，走向未知的、充满死亡的荒原。
寒风中，似乎传来轩辕剡带着笑意的低语“恩典”，和那玄鸟王袍刺眼的颜色，成了他昏沉意识里最后的景象。
妹妹…璎婼…你在哪？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