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第三夜,林家木屋在风中咯吱作响。
油灯光晕被风扯得摇晃,将墙上那把斑驳猎枪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道悬在头顶的刀。
林守山突然睁眼时,林场雪正往药罐里添最后一把雪。
他的喉结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猪跑了三里,蹄印朝北——你得追。”
她手一抖,雪块砸进陶罐,溅起的水珠落在手背,冰得刺骨。
跪到炕边时,膝盖压在磨破的棉裤上,疼得发麻。
父亲的脸白得像窗纸上的霜,额角的汗却顺着皱纹往下淌,洇湿了枕头。
他盯着墙上的猎枪,瞳孔里还烧着团火,和她十二岁那年看他剥熊皮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昨儿后半夜,”母亲攥着药罐的手青筋暴起,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他烧得首说胡话,非说野猪撞了套子。”
她转头时,林场雪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根根扎进眼皮里。
弟弟小栓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一声接一声,像山雀撞在冻硬的桦树上。
林场雪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里面是师范录取通知书,边角己经被体温焐软了。
她没问“为什么是我”,因为她知道,药铺的账期就在初八,小栓的止咳膏要五块钱,母亲的调经丸得三块,而家里最后一块腊肉,昨早己经煮了汤。
门被风撞开条缝,陈婆子裹着老羊皮袄挤进来,雪粒子跟着灌了满地。
她掀开林守山的被角时倒吸一口冷气,布满老年斑的手在他后腰按了按:“骨头压着神经了,怕是站不起来了。”
目光扫过墙角的猎枪,忽然提高了嗓门:“丫头,你爹这辈子从没空手回过山。
这山养了林家三代,该还的账……”她顿了顿,粗糙的手指点了点林场雪的额头,“得你还。”
林场雪没接话,转身去摸墙上的赶山刀。
刀柄缠着祖父留下的鹿皮绳,被三代人的手磨得发亮,刀身布满细密的划痕——那是父亲年轻时猎狍子留下的,是叔叔打熊瞎子崩的,是太爷爷挖野山参时磕的。
她把刀往腰间一绑,鹿皮绳蹭过虎口的茧子,像祖父临终前摸她头的温度。
“等等。”
林守山突然抓住她手腕。
他的手瘦得只剩骨头,却像铁钳似的,疼得林场雪倒抽冷气。
“枪响必有回音,”他盯着她的眼睛,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嚼碎冰碴,“莫让山笑话。”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垂了下去,眼皮重重合上,仿佛刚才那番话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林场雪看着他凹陷的太阳穴,喉头发紧。
她转身去取猎枪,金属枪管冰得刺骨,扣动扳机时却没听见熟悉的咔嗒声——撞针断了,斜斜卡在枪膛里,像根锈死的钉子。
“爹……”她轻声唤了句,没人应。
母亲在给小栓喂药,药汁顺着他嘴角往下淌,在青灰的衣领上洇出块深黄。
陈婆子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
林场雪把子弹一颗颗抠出来,收进贴身口袋。
子弹壳贴着心口,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解下墙上的弓弩,弦是用鹿筋搓的,还带着去年秋天的膻味。
最后摸了摸腰间的赶山刀,刀鞘磨得发亮的地方,正好贴着她的软肋。
“姐——”小栓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像片被风卷着的雪。
林场雪刚要应,门又被撞开,狂风灌进来,油灯“噗”地灭了。
等她摸黑点着灯,外屋只剩母亲抹眼泪的抽噎声,陈婆子的羊皮袄搭在椅背上,还滴着融雪。
她裹紧老棉袍,推开屋门。
风雪劈头盖脸砸下来,瞬间模糊了视线。
回头看时,木屋里的光像颗将熄的星子,母亲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小栓的咳嗽声被风揉碎,散在空气里。
林场雪低头看了看脚下,雪地上己经没了新鲜脚印——陈婆子走了,母亲回屋哄小栓了,父亲在炕上躺着,只剩她的鞋印,歪歪扭扭通向门口。
她把弓弩往肩上一甩,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里走。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有人拿细石子砸。
她眯起眼,看见前方河谷边的残枝——最上面那根,梢头微微朝北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