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的背影如血滴如墨,彻底消融于夜色。
奥格隆独自伫立在教堂的阴影中,掌心那枚徽章却如灼热的炭火,烙进他的灵魂。
雷鹰徽章。
他借着惨淡月光仔细端详。
金属质地奇异,非世间常见之物,触手冰凉却暗藏暖意,仿佛封存着不灭的战魂。
雷鹰的雕刻粗犷而狰狞,双翼怒张,利喙微启,仿佛下一刻就要发出撕破夜空的尖啸。
这绝非岩盔城制式装备,散发着隐秘而危险的气息。
父亲曾是突击手?
为那个神秘的老兵效力?
奥格隆试图将记忆中那个终日与铁砧为伴的男人,与想象中在敌后浴血搏杀的形象重合。
这就像试图将锻锤与匕首熔铸一体,格格不入。
父亲从未提及过往,一次都没有。
家里悬挂在壁炉上方的巨剑,他只说是“旧时代的遗物”。
母亲的泪痕,父亲深夜擦拭巨剑的背影,提前征召的王令……碎片般的线索在徽章周围旋转,拼凑出令人不安的图景。
父亲并非逃避,他或许是在守护?
守护这个家,守护晨风谷的宁静,远离他曾经浴血的黑暗?
“真正的威胁在那里……虚空裂隙必须被关闭。”
老兵的话语如诅咒般回荡。
主动出击,终结战争根源。
这几个字眼点燃了奥格隆血脉中好战的火焰。
哪个少年不渴望成为传奇,不渴望力挽狂澜,而不仅仅是困守家乡等待死亡?
但莉安的诘问再次浮现:“荣耀能让坟墓空空如也吗?”
还有父亲严厉的命令:“你的使命是守护,不是赴死!”
他攥紧徽章,矛盾的思绪如两军在他脑海中冲杀。
这一夜,无眠如同永恒的守灵。
晨训与试探翌日清晨的训练,奥格隆心神不宁。
他的格挡慢了半拍,被父亲的木剑狠狠抽在肩胛骨上,痛楚如火焰灼烧。
“战场上的分神就是永眠!”
格雷恩低吼,眉头锁如铁铸,“下次砍来的就是真刃,不是木头!”
奥格隆咬紧牙关,重新举稳盾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父亲那双布满老茧与伤疤的手。
这双手,除了挥舞锻锤,是否也曾紧握利刃,在暗夜中割开敌人的咽喉?
“父亲,”他终于在喘息间隙开口,声音干涩如砾,“昨日那个老兵……他身手非凡。
您可认得?”
格雷恩取水袋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猛灌一口,以臂拭唇,目光投向远方重建的栅栏,语气平淡得可疑:“一个老兵痞,打过几场仗。
晨风谷来来往往的退伍兵不少,无甚稀奇。”
太过于平淡了。
奥格隆捕捉到了那瞬间的迟疑。
父亲在隐瞒。
“他说……联盟在组建一支特殊部队?
要去摧毁虚空裂隙?”
奥格隆鼓足勇气追问,心跳如擂战鼓。
格雷恩猛地转头,目光如炬,仿佛能焚透少年的心思。
那眼神不再是训练时的严厉,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恐惧的审视。
空气骤然凝固。
“他还说了什么?”
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听着,奥格隆,无论你听闻什么,那都不是你该触碰的黑暗。
你的职责是训练,然后作为一名战士保卫家乡。
那些深入敌后的任务……”他嗤笑一声,却无半分笑意,“是绝望者的赌博,生还几率比暴雨中不湿片缕还要渺茫。”
他霍然起身,高大身影遮天蔽日,将奥格隆完全笼罩。
“忘掉他的话。
那不是荣耀之路,是通往死亡与……更可怕结局的不归路。
拿起你的盾,继续训练。”
对话被强行终结。
奥格隆不敢再问,但他几乎确信:父亲深知那个老兵及其所代表的一切。
那激烈的反对,非但未能熄灭他的念头,反似狂风,吹开了好奇与冒险之心上的灰烬,让其燃得更旺。
山谷的阴影荒原部族的偷袭虽被击退,但恐惧的毒种己深植于晨风谷的每一寸土地。
往日孩童嬉闹的广场空无一人,居民行色仓惶,眼中满是惊惧。
哨塔守卫增加了一倍,日夜巡视着山谷入口,如同看守墓园的卫兵。
奥格隆被编入民兵巡逻队,负责黄昏时分的南侧巡逻。
这份职责让他首次体会到背负他人性命的沉重。
同行的有韦斯利,一个梦想成为吟游诗人的农场少年,以及马尔科姆,一个沉默寡言但眼神锐利如鹰的猎人之子。
“听说虚空裂隙那边来的不只是蛮族,”韦斯利声音发颤,一边紧张地窥视幽深的林影,“还有生着獠牙的怪物,比山巨人还魁梧,皮肤如岩石……噤声,韦斯利。”
马尔科姆轻斥,弓弦悄无声息地拉满,“你想提前为我们送葬吗?”
奥格隆紧握父亲交付的真斧——经历袭击后,格雷恩终于将开刃的武器交予他。
他走在最前,盾牌始终护在胸前,感知着林间每一丝异动。
他的感官从未如此敏锐,每一次飞鸟惊起,每一声枯枝断裂,都令他神经紧绷。
他们在一条溪边发现了不祥的痕迹——几个远比人类硕大、深陷泥泞的足迹,蜿蜒通向山谷深处。
“是蛮族狼骑的爪印。”
马尔科姆蹲身细查,面色凝重,“不超过半日。
它们未曾远离,只是潜伏起来。”
寒意刺透三人的脊背。
奥格隆即刻令韦斯利回村报信,自己与马尔科姆循迹小心追踪。
踪迹终结于一处偏僻的、几乎被藤蔓吞噬的山洞。
洞口幽暗如巨兽之口,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与腐臭。
他们不敢深入,迅速退回禀报。
当夜,晨风谷召开紧急会议。
格雷恩与数位长者力主组建精锐小队入洞清剿,永绝后患。
但更多人,包括教堂牧师,主张加固防御,固守待援,认为冒险深入洞穴无异自寻死路。
奥格隆立于人群外围,目睹大人们争论不休,僵持不下。
他感到深切的无力。
威胁近在咫尺,他们却因恐惧而逡巡不前,等待渺茫的援军,或等待灾难的再次降临。
抉择之夜会议无果而终,疲惫与焦虑如裹尸布笼罩石拳家小屋。
晚餐时,无人言语,唯闻汤勺碰碗的细微声响,如同最后的晚餐。
奥格隆卧于榻上,睁眼望着黑暗。
洞中可能潜伏着蛮族,甚或更恐怖的存在。
它们如毒刺扎在家门口。
等待?
防御?
他想起日间的足迹,想起韦斯利苍白的脸,想起莉安与母亲在教堂中颤抖的模样。
他又摸出那枚雷鹰徽章。
老兵的话再现耳际:“最英勇的战斗,往往发生于无人见证的黑暗之中。”
父亲的警告同样清晰:“那是通往死亡的不归路。”
孰对孰错?
是如父亲所愿,留在家乡等待命运审判?
还是如老兵所言,主动投身于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战场,尝试真正扭转战局?
他悄然起身,未点灯烛,借月光凝视熟睡的家人。
父亲紧锁的眉头即使在梦中也未舒展,母亲颊边犹带泪痕,莉安怀中紧搂旧布娃娃。
守护。
这个词此刻有了具体而沉重的分量。
守护,意味着根除威胁,而非仅仅抵御。
若洞中蛮族不除,晨风谷永无宁日。
若虚空裂隙不毁,整个泰拉瑞斯终将沉沦。
他需要力量,需要真正能守护家人的力量,而非在原地被动等待灾难降临。
决心如锻锤下的铁胚,在内心的烈焰中逐渐成型、坚不可摧。
万籁俱寂,夜深如墓。
奥格隆如幽灵滑出家门,疾步走向教堂。
心跳如鼓,既有违背父命的罪疚,亦有迈向未知的激荡。
教堂空寂,唯圣坛前长明烛静静燃烧,柔和光芒映照着慈悲圣像,却照不亮西周深沉的黑暗。
奥格隆在圣坛前屹立良久。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近乎虔诚地,将那枚冰冷而沉重的雷鹰徽章,置于圣坛最深的阴影之下。
他没有即刻离去,而是单膝跪地,如骑士宣誓。
对着寂静教堂,对着光明圣像,以仅自己能听的声音立下血誓:“无论前路何等黑暗,无论抉择何等艰难,吾所求者,非为虚誉,乃为守护。
以此盾为证,以此剑为凭,此身此心,皆为坚盾,永护所爱!”
他起身,最后瞥了一眼阴影中微光闪烁的徽章,决然转身,踏入门外浓稠的夜色。
他不知晓,在其身影消逝的刹那,另一个身影从教堂巨柱后默然步出。
格雷恩·石拳凝视圣坛上的徽章,脸上并无怒容,唯有深切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哀恸与忧惧。
他伸出粗糙巨掌,轻轻拾起徽章,紧握掌心,仿佛欲将其捏碎,最终却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教堂冰冷的死寂之中。
奥格隆的选择,己做出回应。
而命运的齿轮,己然开始转动,碾向无人可预料的、血色的远方。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