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父把字据推到程锦良面前，举手投足间皆是律政精英的不怒自威。
见程锦良迟迟不肯按下手印，他拧眉冷笑：“你一个卖鱼贩，配得上黎首长的女儿吗？”程锦良垂眸不语，右手拇指微微颤抖。
林父又问：“你无父无母，能像鹤然一样给她助力吗？”程锦良轻轻摇头，苦笑一声后，在自己名字上方按下手印。
白纸黑字，条款分明，把他和黎书禾的感情切割得一干二净。
程锦良走出国营饭店，正准备骑自行车回家时，报童突然吆喝出有关黎书禾的新闻，引得路人频频驻足。
“号外号外！科研大佬黎书禾和律政才子林鹤然双强联手，为国家拿下重点项目！”路人们纷纷感慨：“前任首长的女儿和律政世家的公子，真是般配啊！”程锦良攥紧报纸，泪水砸在皱巴巴的纸张上，心乱如麻。
他该离开。
毕竟以卖鱼为生的孤儿，和黎家大小姐有云泥之别。
盯着报纸上黎书禾和林鹤然的合照，他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的寒冬。
破旧不堪的棚户区，突然搬进一个邻居。
矜贵的气质，精致的眉眼，和阴暗潮湿的筒子楼格格不入。
他一眼便认出，那是黎书禾。
高一时，他被污蔑偷拿班费，是她帮他证明清白，补上了那笔钱。
高二分班后，他拼命学习，只为离她更近一点。
却没想到在高考前，听到了黎书禾父母出任务时因失职导致飞机坠毁，双双身亡的噩耗。
那晚，他从码头鱼市进完货，就闻到隔间弥漫着刺鼻的炭火气味。
他心中警铃大作，用力踹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188的少年背着瘦小的少女，在零下二十度的冬夜，奔向卫生院。
苏醒后，黎书禾虚弱地吸着氧气，哑声问他为什么。
他凝视着她：“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他被父母抛弃，被同学欺负，被顾客调戏......救下黎书禾，也是救下曾经绝望的自己。
“别再这样了，我可以放弃高考，卖鱼供你读书。”
他蜷紧指尖，下定决心。
黎书禾一怔，红了眼眶。
他笑了笑：“我肯定考不上政法大学，你是清北的好苗子，比我值得。”
就这样，他们在不到十平的老破小相依为命。
他凌晨去工厂搬砖，晌午去市场卖鱼，到了晚上又要去大食堂烧锅炉。
可黎书禾的心疼，缓解了他所有疲惫。
她会不停地勤工俭学，只为给他买一件的确良衬衫。
会蹲在他杂乱无章的摊位旁，亲手帮他刮鱼鳞。
会在他冻疮发作时，轻柔地替他上药膏。
他希望这样平淡幸福的日子延续下去。
直到黎书禾功成名就，成为科研界炙手可热的新星。
他坐在研究院表彰大会的角落，看着她一身研究服，谈吐不凡，身边簇拥着无数巴结奉承的权贵。
那一刻，他攥紧衣角，明明用她送的香皂洗了澡，却还是闻到了身上的鱼腥味。
黎书禾亲口宣布，聘请林鹤然为研究院的首席法务。
他是大院子弟，父亲又是律界大拿，程锦良从头到脚加起来，都没他脚上一双皮鞋零头多。
颁奖台下，他熟络地为她引荐科技泰斗，两人并肩而立，郎才女貌。
不像是参加表彰大会，倒像是他们的订婚宴。
一舞结束，灯光忽灭，在片刻的黑暗中，他慌乱地找寻黎书禾。
可抬头的瞬间，却看见两人正在亲昵拥吻。
那一晚，程锦良枯坐在棚户房里喝了几斤散装酒，还是无法麻痹自己。
那个会跑去十几公里开外的供销社给他买糖的黎书禾，会把奖学金如数上交的黎书禾，会在他生病时自责到哭的黎书禾，和他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又一次想起他的承诺：“程锦良，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是啊，她给了他优渥的生活，让他不用再饥寒交迫。
可他缺的，只有爱。
她不给，他就不要了。
离开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回家后，传达室说有他的电话，他蓦地从回忆中抽离。
“怎么才接？”那头传来黎书禾清冽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几分知性，像在他耳边轻语，“今晚研究所庆功宴，你来的话，我会开心。”
程锦良鼻尖凝起酸涩。
他想拒绝，可黎书禾像是猜到了他的回答，再次开口：“我想你来。”
带着罕见的撒娇意味，就像十九岁那年，她赚到第一桶金，抱着他的腰说：“我想你轻松点。”
程锦良轻轻“嗯”了一声，想任性最后一回：“那你能来接我吗？”漫长的沉默。
“抱歉，我要去接鹤然。”
片刻后，黎书禾才解释，“毕竟拿下这个项目，他才是功臣。”
程锦良攥着听筒的指骨微微泛白，明明没有期待，心却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
他回家换了一件最体面的衣服，可站在金碧辉煌的涉外饭店里，却依旧觉得窘迫。
林鹤然挽着黎书禾的手臂款款而来，一身黑色西服，帅气又夺目。
剪裁和质地，不知比他身上这件强了多少倍。
他转身想逃，却被出声叫住。
“锦良，真高兴你能来。”
林鹤然扬唇一笑，“书禾说你怕生，不习惯这种场合，幸好我再三坚持，她才松口。”
程锦良望向黎书禾，难堪地攥紧了拳。
原来，她不想他来。
而黎书禾依旧清冷淡漠，甚至没分给他半个眼神。
“锦良饿了吧。”
林鹤然熟络地和他握手，把他带到餐台边，“听说你在鱼市工作，我特意让人准备了些，想请你品鉴。”
程锦良盯着他买不起的高档海鲜，衣角在掌心攥成一团。
“我不会。”
他摇了摇头。
“别客气。”
林鹤然把鱼子酱递给他，“你替我照顾书禾，我一直想谢谢你。”
程锦良下意识看向黎书禾，可她只是颔首默许。
推拒间，鱼子酱撒了程锦良一身。
黎书禾蹙了蹙眉，将军绿色的呢子大衣搭在他肩上。
“真对不起！”林鹤然惊呼，“我带锦良去换件衣服吧。”
他想婉拒，却看见黎书禾点头：“鹤然，麻烦你了。”
无奈，他只好跟着林鹤然走向电梯。
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林鹤然突然冷笑出声。
“我还以为你有多清高了不起。”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程锦良，“还不是个见钱眼开的卖鱼贩。”
程锦良看着逐渐攀升的楼层，沉默不语。
林鹤然睨了他一眼，怀疑道：“你不会反悔不走吧？”程锦良望向他，抿了抿唇：“放心，我......”突然——“轰！”电梯急速坠落，钢缆剧烈震动，程锦良被猛甩到墙壁上。
耳边响起林鹤然的惊叫，可鲜血如泉涌般从程锦良额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痛到五脏六腑扭曲成一团。
意识完全丧失前，程锦良好像听到了黎书禾慌乱的，无措的声音。
“书禾，”他下意识伸出手，“救我......”可搜救员探查情况后，一脸凝重：“黎研究员，条件有限，两位同志只能先救一个，时间紧迫，您要选谁？”那个熟悉的声音，几乎声嘶力竭，呼唤出一个名字。
“鹤然！”她重复了一遍，“先救鹤然！”目光涣散前，一行血泪从程锦良眼角滑落。
他不该难过的。
黎书禾有了比他更想守护的人。
而他，也可以彻底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