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过后第三日,沈砚依约前往薛府。
相府门前比那日金明池畔清静许多,只停着三两辆马车,显是来了贵客。
门房见是沈砚,忙躬身引他入内,一路穿廊过院,比上次更加深入府邸深处。
最终来到一处临水书斋,匾额上书“澄心斋”三字,笔力遒劲,似是薛相手笔。
斋内己有数人。
薛弼坐在主位,下首是王珪,另有两位清瘦文士,沈砚认出是翰林院的两位学士。
见他进来,众人都停了谈话,目光落在他身上。
沈砚稳了稳心神,上前恭敬行礼:“学生沈砚,拜见薛相公、恩师,诸位先生。”
薛弼含笑摆手:“不必多礼。
今日请你来,是得了幅古画,真伪难辨,想起王大人说你于此道颇有心得,特请你来一同鉴赏。”
王珪也笑道:“允明不必拘束,今日都是同道中人,但说无妨。”
仆从捧上一卷画轴,在长案上徐徐展开。
是一幅《雪溪图》,笔法精妙,意境空灵,落款是王维。
沈砚凝神细看,片刻后方道:“学生愚见,此画笔墨精妙,似有右丞遗风,然细观其皴法...”他顿了顿,谨慎道,“似乎更近荆浩笔意,恐是后人摹本。”
一位翰林学士挑眉:“年轻人眼力不错。
确是五代摹本,然能一眼看出不是唐人笔意,己属难得。”
薛弼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却不露声色,只道:“再看这幅。”
又命人展开另一轴。
这次是幅《牧马图》,笔法豪放,马匹神态生动,落款韩幹。
沈砚这次看得更久,甚至俯身细观纸墨质地,良久才首起身,神色有些激动:“学生斗胆请问,此画从何而来?”
“哦?
有何特别?”
薛弼不答反问。
“此画笔墨虽似韩幹,然学生曾在一孤本札记中见过记载,韩幹有一弟子名韩滉,画风极似其师,尤擅画马。
看此画用纸及装裱方式,似是唐时物,然细节处又有不同...”沈砚越说越投入,眼中闪着专注的光,“学生疑为韩滉真迹。”
斋内一时寂静。
几位学士面面相觑,薛弼与王珪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赞许之色愈浓。
沈砚话一出口便觉忐忑,忙躬身道:“学生狂妄,妄议珍品,还请相爷与诸位先生恕罪。”
薛弼抚掌大笑,打破沉寂:“何罪之有!
好眼力!
允明果然博闻强识,此画确为韩滉真迹,得于洛阳一古寺。
多年来能一语道破者,不过三五人耳。”
沈砚心中一松,谦道:“学生侥幸,恰在孤本札记中读过相关记载,班门弄斧了。”
“不必过谦。
学问之道,正需这般严谨。”
薛弼语气愈发温和,“来人,看茶。”
就在这时,沈砚敏锐地察觉到那架紫檀木座屏风后,传来极轻微的衣裙窸窣声与一缕极清雅的香气。
他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侧目——那后面显然有位女眷。
在这相府内宅,有资格在此刻出现在书斋屏风之后的,身份不言而喻。
仆从奉上香茗。
薛弼不再谈画,转而与沈砚论起经史子集,民生经济。
问题由浅入深,看似随意闲谈,实则每一问都暗藏机锋,考验其学问根基与见识深度。
沈砚敛神静气,谨慎应对,既不过分张扬,也不刻意藏拙。
言谈间,他感到屏风后的目光似乎始终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比面对薛相的考问更为紧张,后背竟隐隐渗出细汗。
谈话间隙,薛弼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如今馆阁之中,正需阁下这等既通经典又知实务的青年才俊...李学士,你说是不是?”
一位翰林学士立刻含笑附和:“相爷所言极是。
沈进士这般大才,屈居二甲,实乃有司之失。
若得入馆阁,正是人尽其才。”
这话几乎明示了未来的提携之意,分量极重。
沈砚心中一震,忙起身谦谢。
恰在此时,一名衣着体面的大丫鬟悄无声息地入内,为薛弼和诸位先生换了一道新茶。
轮到沈砚时,她用的是一套不同的天青釉茶盏,斟出的茶汤色泽杏绿,清香也与前一道不同。
“相公,”丫鬟对薛弼柔声禀道,“夫人说,这是今春新贡的蒙顶甘露,性温味醇,最是解乏润喉,特让送来请相公和诸位先生品尝。”
她说话时,眼风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扫了沈砚一眼。
薛弼微微一笑,了然于心:“夫人有心了。”
他转向沈砚,语气寻常得像是在闲话家常,“小女清璃于茶道上还有些心得,这是她亲手沏的。
允明尝尝。”
沈砚立刻明白了。
这杯茶,来自屏风后的薛娘子之手,经由母亲(薛夫人)的名义、丫鬟的手送来,既全了礼数,又表达了关切,更是对他方才表现的一种无声的认可和奖赏。
每一步都合乎规矩,却又意味深长。
他双手捧起茶盏,只觉茶香清冽,不由赞道:“色翠、香郁、味甘、形美,果然是好茶,娘子好技艺。”
他这话说得恭敬,既是赞茶,也是谢人。
屏风后又是一阵极轻微的响动,似有人轻笑,又似只是衣袖拂过。
薛弼与王珪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谈话,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
薛弼甚至问起了沈砚的家常,听闻其家中尚有老母幼弟,全靠母亲针线维持生计时,他沉吟片刻,温言道:“慈母辛劳,为人子者当奋发上进,以报春晖。
你既己登第,家眷也该接到京中团聚,免得牵挂。
京中名师荟萃,于令弟学业也大有裨益。”
这话己是将沈砚视为自己人,开始为其长远打算。
沈砚心中感激,知这是极大的恩遇,忙起身郑重道谢。
谈话终了,薛弼心情颇佳,赠予沈砚一方自己常用的珍贵歙砚,勉励有加。
告辞出来,沈砚捧着那方沉甸甸的歙砚,口中仿佛还留着那盏蒙顶甘露的甘醇余香,心中更是波澜微起。
今日一会,看似品画论道,实则是一场全方位的考较。
薛相的态度己明,而那位始终未露真容、只以一盏清茶传达心意的薛家千金,更让他心生向往与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