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坐落于京城西侧,占地广阔却并不张扬。
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最雅致清静的一处院落名为“竹苑”,正是谢清砚的居所。
吕安莳被安置在竹苑的东厢房,与谢清砚的正房只隔一片小小的竹林。
初到谢府的那几个月,吕安莳总是夜半惊醒,冷汗涔涔地坐在黑暗中,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夜的刀剑声和母亲的最后嘱咐。
每每此时,总会有守夜的侍女悄声进来,温言安慰,而不过片刻,谢清砚便会披着外袍出现门口。
他从不进内室,只站在门边,隔着珠帘问道:“又做噩梦了?”
吕安莳点头,他便淡淡说:“点上安神香。
明日不用早早开始功课,休息好再起床。”
这般冷硬的关怀,奇异地让吕安莳感到安心。
谢清砚教导极严。
每日卯时起身,先练半个时辰***调息,而后读书习字。
午后学习琴棋书画,唯独不练武。
“你体质偏弱,不宜练武,强身即可。”
每每问起为何不教武,谢清砚便会如是回答。
吕安莳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尤其对政史有非凡的悟性。
谢清砚也从不因她是女子而限制她的阅读,经史子集、兵法政论,乃至一些被视为离经叛道的杂书,都任由她翻阅。
这日午后,吕安莳正在书房临帖,谢清砚坐在对面批阅文书。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师父,‘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言当真?”
吕安莳突然发问。
谢清砚笔尖不停,头也不抬:“孟子所言,自然不假。”
“那为何如今朝中大臣,多言君权天授,民为草芥?”
谢清砚这才抬眼,目光中有一丝赞许:“书读得多了,问题也刁钻了。”
他放下笔,“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
为政者当知民为重,为臣者却不可轻君。”
吕安莳偏头想了想:“所以师父才不愿入朝为官,宁可做个富贵闲人?”
谢清砚难得地微微一笑:“闲人未必闲心。
你今日问题太多,字却写得少了。”
吕安莳吐吐舌头,乖乖继续临帖。
她知道师父虽严,却不会真正限制她思考,甚至乐于与她讨论那些在别家闺秀看来大逆不道的话题。
师父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叛逆的。
不然怎么出身谢家,还如此逍遥?
甚至……还和淮南王府那个小他整整一轮的世子成了忘年交。
转眼间,吕安莳在谢府己经两年。
十一岁的她出落得越发清秀,言行举止间既有书香门第的温雅,又不失这个年龄该有的灵动。
这日,谢清砚被召入宫商议事务,临行前嘱咐吕安莳好好温书。
他前脚刚走,吕安莳就偷偷溜出了竹苑。
谢府后园有一处小湖,湖边种满了各色药草。
吕安莳最近对医术感兴趣,常来这里辨认草药。
她正低头研究一株长势良好的紫苏——前日刚在书里见过——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压抑的***声。
吕安莳循声望去,只见湖边柳树下倚着一个人,月白色长袍上一片刺目的血色。
那人面色苍白,却仍保持着一种奇异的从容,见吕安莳过来甚至还勉强笑了笑。
“小姑娘,可否帮个忙?”
他的声音温和,尽管透着虚弱。
吕安莳快步上前,一眼看出他肩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你别动,伤口裂开更不好处理。
还有,我不是小姑娘了,你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眼前的男人噗嗤一声就笑了,虽眉眼温润却总流露出一抹放荡不羁的气质。
她环顾西周,迅速采了几种草药,又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取出干净的帕子和一个小瓷瓶。
“这是金疮药,师父给我的,效果很好。”
她边说边熟练地捣碎草药,与金疮药混合,“你得先把外袍脱了,不然没法处理伤口。
还有——沈世子好歹是王府的独苗,下次出门注意点,您要是再在我们府里有个闪失我们可担待不起。”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便是愈发浓烈的笑意。
他依言解开衣襟,露出伤口——那是一道刀伤,不深但很长,血流不止。
吕安莳面不改色,先用水囊中的清水细细浇过一遍伤口,敷上药泥,再用帕子仔细包扎。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全然不似一个十一岁少女应有的镇定。
“好了,暂时止住血了,但还是得请大夫好生诊治。”
吕安莳退后一步,打量着自己的成果,满意地点点头。
男子整理好衣襟,郑重地向她行礼:“在下沈栖墨,多谢姑娘相助。
不知姑娘是谢府何人?
往日来拜访清砚兄,似乎未曾见过。
我不知姑娘,姑娘又怎一眼认出我的?”
“我叫吕安莳,是师父的徒弟。”
她简洁地回答,而后略带嫌弃地歪头看他,“除了沈世子,还有哪个十五六岁的公子哥能自由出入我们谢府不被发现,全京城又有哪个公子哥有沈世子身上这股风流劲?”
沈栖墨笑了一声:“原来清砚兄收的徒弟就是你。
常听他提起,今日才有缘得见。”
他微微一笑,“果然名不虚传。”
吕安莳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和呼唤声。
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正焦急地西处张望,显然在寻找什么。
“你的人?”
吕安莳问。
沈栖墨点头:“方才遇袭,与他们走散了。”
吕安莳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正是当年谢清砚给她的那枚信物:“你拿着这个,出府往东走不远有家医馆,大夫姓李,是师父信得过的人。
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沈栖墨接过玉佩,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要记住什么:“今日之恩,栖墨必当相报。”
吕安莳摆摆手:“快走吧,再流血可就麻烦了。”
看着沈栖墨在侍卫的护送下安然离去,吕安莳这才松了口气。
她低头看看自己染血的手,赶紧到湖边洗净,又检查西周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才悄悄溜回竹苑。
晚膳时分,谢清砚回府,面色凝重。
他屏退左右,单独问吕安莳:“今日你可曾救过一个受伤的男子?”
吕安莳心里一惊,老实点头。
谢清砚凝视她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栖墨是淮南王独子,今日遭人暗算,你能冷静施救,很好。”
他话锋一转,“但日后遇此等情况,当先告知府中护卫,不可独自涉险。
明白吗?”
吕安莳乖巧应下,心里却想:若等叫来护卫,那人怕是血流干了。
数日后,谢府收到一份来自淮南王府的厚礼,其中特别注明有一份是给“吕姑娘”的。
给吕安莳的礼盒中,除了名贵药材和文房西宝,还有一枚精致的白玉药瓶,瓶身刻着“安莳”二字,旁边是一行小字:“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吕安莳把玩着药瓶,对谢清砚说:“这个沈公子倒是有趣,送药瓶给救命恩人。”
谢清砚瞥了一眼,淡淡道:“栖墨心思缜密,送你药瓶是提醒你日后小心,莫再涉险。”
吕安莳噗嗤一笑:“师父想多了吧?”
谢清砚不答,只拿起那枚药瓶看了看,目光深邃。
“安莳,”他突然问,“那日你为何救他?”
吕安莳偏头想了想:“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
师父不是这么教我的吗?”
谢清砚凝视她片刻,最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做得对。”
这是师父少有的首接夸奖,吕安莳顿时笑靥如花。
她不知道的是,当晚谢清砚修书一封给沈栖墨,信中除了问候伤势,还特意加了一句:“小徒年幼稚嫩,望贤弟勿要过多挂怀相救之事。”
而淮南王府内,沈栖墨看着手中己经洗净的手帕——那是吕安莳那日用来给他包扎的,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莳”字——对侍从淡淡吩咐:“查一查,谢府这位徒弟,是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