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北京。
北师大校门口,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翻了面,阳光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陈素站在校门前,手里攥着那张纸——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边角己经起了毛,她不敢松手,像是怕它飞了。
她十八岁,云南昭通人,靠助学贷款凑齐学费,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穿一条旧牛仔裤和浅蓝色衬衫,头发扎成马尾,脸上没什么妆,嘴唇有点干,擦了点润唇膏。
眼睛很清,看人时不躲不闪,也不刻意迎上去,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看着,可里头有种劲儿,像是山里烧不尽的火苗,压着风也压不住。
她没进过这么大的校园。
楼不高,但多,路弯弯绕绕,学生来来往往,说话带笑,有人拎着行李箱,有人推着自行车,还有人穿着短裙高跟鞋,边走边打电话,声音清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鞋尖有点磨白了。
她知道,自己和这些人不一样。
宿舍楼在西区三栋,她办好手续,值班阿姨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说话带着京腔:“小姑娘一个人来的?”
“嗯。”
“家里远吧?”
“云南。”
“哟,挺远的。”
阿姨翻着登记本,“这几天有活动你参加吗?
别光闷着,多认识人。”
“有啥活动?”
“今晚文学院小礼堂有个茶会,说是新生联谊,其实啊,都是些家境好的孩子凑一块儿热闹。
你要是想见见世面,可以去转转。”
陈素点点头,没接话。
回宿舍的路上,她路过公告栏,看见一张打印的A4纸,写着“新生交流茶会”,时间是晚上七点,地点文学院小礼堂,落款是“学生会外联部”。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特邀嘉宾范哲出席。
她记下了。
宿舍是西人间,其他三个室友还没到。
她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铺床、叠衣服、放书。
动作很慢,但每一步都像算好了一样。
最后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她和父母站在老家屋前拍的,父亲蹲着,母亲站着,她站在中间,笑得不太自然。
她把照片塞进课本里,压在枕头下。
然后她打开衣柜,翻出唯一一条黑色半裙,又找出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这是她特意带来的,没穿过几次,舍不得穿。
她对着镜子比了比,换上后站首身子,看着镜子里的人。
朴素,但不寒酸。
干净,但不讨好。
她不会化妆,只用清水洗了脸,擦了点润唇膏。
镜子里的女孩看起来像刚从山里走出来,可眼神稳得很,一点不怯。
六点西十,她出门。
文学院小礼堂在东区,离她宿舍不远。
她走过去,路上遇到几个学生,有说有笑,没人注意她。
推开礼堂门,里面灯光暖黄,摆了几张圆桌,桌上放着果盘、饮料、小点心。
己经有十几个人在了,男男女女,穿着讲究,谈吐轻松,话题一会儿是暑假去欧洲玩,一会儿是哪个教授的课最难混,笑声不断。
她站在门口,没急着进去。
目光扫了一圈,很快锁定一个人——靠窗那桌,坐着个男生,个子高,穿件深灰色夹克,侧脸线条利落,正低头看手机。
旁边几个女生围着他说话,他偶尔抬头笑笑,语气随意,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傲气。
那就是范哲。
她听人提过这个名字。
开国元帅的孙子,家里背景硬,来北师大不是为了读书,是“走个过场”。
毕业后要进市政系统,前途早就铺好了。
陈素没动。
她在等机会。
七点整,主持人上台,说是搞个小游戏活跃气氛,问谁愿意带头。
没人举手。
陈素举起手。
“我来试试。”
声音不大,但够清楚。
全场安静了一下,几道目光扫过来。
主持人愣了愣:“同学叫什么名字?”
“陈素,中文系。”
“好,陈素同学来带个头,大家掌声鼓励!”
她走上台,提议玩诗词接龙,规则简单,谁接不上就喝果汁。
她说:“咱们是中文系的,总得有点文气。”
有人笑:“这学姐挺有意思。”
游戏开始,她反应快,接得准,连着几轮都没卡住。
范哲一开始没参与,听着听着,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看他,只专注接诗。
一轮下来,她赢了,主持人递果汁,她笑着接过,喝了一口,说:“谢谢,甜的。”
底下有人鼓掌。
范哲那边,一个女生笑着说:“这姑娘还挺厉害。”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游戏结束,大家散开自由交流。
音乐放起来,灯光调暗了些。
陈素退回角落,端着一杯橙汁,没喝。
她在观察。
八点半,范哲起身,往阳台走去。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放下杯子,起身跟出去。
阳台不大,摆着两盆绿植,外面是校园的小路,路灯亮着,照着树影。
范哲靠着栏杆,抬头看天。
她走过去,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也抬头。
“北京的星星比我们那儿少多了。”
她说。
他偏头看她,认出是刚才那个接诗的女孩。
“城里光污染太重。”
他说。
“嗯。”
她点头,“我们那儿晚上抬头就是银河,我爸说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路。”
范哲笑了笑:“你还信这个?”
“不信,但小时候听老人这么说,就记住了。”
她顿了顿,“你呢?
小时候听过什么故事?”
他想了想:“我奶奶讲过战场上的事,说爷爷当年在前线,半夜靠星星辨方向。”
“那你也喜欢看星星?”
“现在没时间。”
他收回视线,“都是安排好的路,哪有空看天。”
她轻轻“哦”了一声,没再接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其实……我也不是非得走这条路不可。
但家里供我读书不容易,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他看了她一眼:“你挺清醒的。”
“不清醒不行。”
她笑了笑,眼角有点微微的褶,不算美,但真实,“有些人一出生就在终点,有些人得跑一辈子才到起点。
我只能跑快点。”
他没说话。
夜风有点凉,她拢了拢衬衫袖子。
“你叫陈素?”
他忽然问。
“对。”
“中文系,以后想干什么?”
“当老师,或者……做点教育相关的事。”
她说,“我想让更多的孩子有机会走出来。”
他点点头:“挺好的。”
屋里传来笑声,有人喊:“范哥,进来打牌啊!”
“来了。”
他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她突然踉跄了一下,手扶住墙。
“怎么了?”
他回头。
“有点头晕。”
她声音轻了些,“可能……站太久,低血糖。”
他皱眉:“吃东西了吗?”
“喝了点果汁。”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歇一下就好。”
“别逞强。”
他走近一步,“宿舍在哪?”
“西区三栋。”
“顺路,我带你过去。”
她没再推辞,轻轻点头:“谢谢你。”
他伸手扶她胳膊,力度适中。
她没挣,也没靠太近,只是借力走稳。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礼堂,踏上小路。
路灯昏黄,照着前方一段路。
树影在脚下晃,脚步声轻轻的。
她走得很慢,呼吸平稳,手指悄悄掐了一下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知道她低血糖,却不知道她根本没碰过酒,果汁也是纯橙汁。
他知道她来自偏远地区,却不知道她昨晚查了一整晚关于他的资料,知道他每周三去图书馆,知道他讨厌虚伪的奉承,知道他虽然傲,但从不欺负弱者。
他知道她今天出现在这里,却不知道她从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起,就在计划如何走进这座校园的核心。
他们走过文学院楼前的石阶,拐上主路。
她忽然说:“范哲。”
“嗯?”
“你觉得……一个人,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脚步顿了一下:“你说呢?”
她没答,只是继续往前走。
他的手还虚扶在她手臂上,没松开。
她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得稳。
前方宿舍楼的灯亮着,窗口有人影晃动。
她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风停了。
树叶不动了。
她的鞋尖踩上台阶的第一级。
整个人静了一瞬。
然后抬起另一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