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二十九年三月廿八黄昏红烛在青庐帐内次第燃起。
林沅指尖抚过发间玉簪——那是顾持衡所赠,刻着重瓣仰莲。
三个月前,谢无咎才从明州凯旋。
可现在,此刻婚礼的同心结还未系稳,廊下青禾的啜泣忽起:“谢家被锁拿了……”烛花“噼啪”炸响,像极了沈玠前夜在雨里说的话。
惊碎了窗纸上剪的莲花并蒂影。
她想起胎穿初睁眼时,铜镜里映出的第一抹莲影——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朵花会把所有人卷入这沅水缠绵的命途。
咸宁二十八年腊月十二午青禾扒着门的衔环——小姐从苏州老宅要回来了。
身后的婆子笑着推她:“姑娘家哪有这么急的?
你家小姐又不会飞进来。”
青禾梗了梗脖子回头:“我家小姐不一样!”
她今早就给小姐备了铜暖炉。
知道小姐怕冷,尤其怕苏州回来的湿冷。
她又想起小姐的熏香笔架了。
那个是小姐小时从苏州带的,天青釉执壶,刻有莲纹。
她本想也备上,那个香气更好闻,可惜她不会使。
她摸了摸怀里的莲花帕——去年暮夏,谢小将军还特意折了枝芙蕖给小姐,那花瓣还带着池边的水汽。
“青禾!
发什么呆?”
青禾猛地回神,见二公子林彻正站在抄手游廊下,手里捏着支没刻完的竹篾,是要给小姐扎兔子灯的.“二公子!
小姐快到了吧?”
“刚过御河桥。”
林彻笑着敲她的额头,“你家小姐在桥边捡了个举子,说要荐给父亲。”
青禾撇嘴:“举子?
哪有谢公子好?
谢公子送的茶罐,底下的花纹都跟小姐的银簪差不多呢!”
她没看见,林彻转身时,指尖在竹篾上划了道深痕 —— 那茶罐是他亲手接过的,底圈有圈浅印,像被硬东西压过,绝不是路上颠簸能磨出来的。
马车碾过御河桥的石块时,林沅正用帕子按着眼角。
却按不住眼底的涩——昨夜在苏州旧宅的潮气,仿佛还缠在骨缝里。
那间堆着旧物的耳房。
她蹲在樟木箱旁,指尖捏着半张纸——上面是幼时凭着模糊记忆写的。
“民无高低,伤则痛,死则悲”,末字的“悲”还洇着墨,像条没力气的河,像道没止住的泪。
这字是用炭笔写的,没敢用书房的墨——墨会留痕,炭遇潮就化。
指尖还是攥得发紧,纸边在掌心硌出红印。
她想起离开苏州前,见家庙老嬷嬷打小杂役,只因为那孩子打翻了给香客的茶。
孩子跪在雪地里磕头,额角渗血,老嬷嬷却说“该教训”。
——这场景太熟了,十二岁那年,家里仆役偷了父亲的砚台,被杖打时,父亲也是这样说“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本分”。
那时她没敢作声,却忍不住写了这话。
“民无高低”——这在京城里是要被笑的。
大哥总说“士农工商,自古有序”,父亲读的策论里写“民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那“水”终究是“载舟”的工具,从不是和“舟”一样能喘气的活物。
屋里的烛火“噼啪”跳了下,照亮了——祖父生前刻的,“忠君孝亲守礼”,刻得深,像给后人画的圈。
可她掌心的纸团,却像颗没捂热的石子,硌得她心口发疼。
可这半张纸算什么呢?
只是她在这世道里偷藏的一点念想。
就像去年见年幼姑娘被发卖给恶绅,她偷偷塞了锭银子——小心翼翼,像在薄冰上走,生怕一步踏错,连自己也沉下去。
可终究是忍不住。
忍不住记着现代人该有的心,忍不住觉得“人不该分贵贱”,忍不住在这吃人的规矩里,想留一点活气。
“烧啊。”
她对自己说,指尖却在发抖。
没有熏香笔架(她放在京城里了,专用来烧碎纸,烟过莲纹会散香),这里只有只缺了口的粗瓷碗。
她只能把纸撕成碎片,碎到风一吹就散——指腹被纸边划得发疼,才想起这双手早就不是握中性笔的手了,是捏绣花针、执毛笔的,连撕纸都要学得“体面”。
“哗啦”一声,最碎的纸片被风卷到墙角,沾在蛛网里。
“来这十五年,连有些简体字都快忘了怎么写了。”
她对着空碗轻声说,声音被烛火吞了一半。
指尖无意识摩挲帕子上的白莲——母亲说这绣样是“净业”,可她总觉得,这莲像极了自己:根扎在泥里,瓣却要撑着不烂,连藏点真心都要像藏莲子,裹着硬壳,怕被虫蛀。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她慌忙将碗里的碎纸拢起,用烛火去燎。
最后一点火星灭时,碗底只剩灰。
她把灰倒进窗下的泥里,见墙根有株新冒的莲芽。
马车过了御河桥,林沅松开帕子。
她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话,烧了,埋了,却总在某个雨夜,像莲芽,疼一下。
昨夜的纸,或许明日也会被她再次烧掉。
就像她藏过的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烧了又生,生了又烧。
可只要还能写下这行字,就不算彻底被这世道磨成圆珠子。
至少,她还能做那颗硌手的沙。
远处传来革带与马具的铿锵声,铜环相击如磬,“小姐!”
门轴刚“嘎吱”响了半寸,青禾就扑了过去,被林沅用帕子轻拭她额角薄汗,帕子软乎乎的。
青禾要替她解斗篷,却被她笑着躲开:“先去暖阁,娘定备了姜茶。”
刚进门,就见二哥林彻举着玉兔莲花灯站在游廊下,“刚学会扎活耳,试试?”
暖阁里地炕炭火渐温。
母亲苏氏正用煎茶:“谢府今早送了明州新茶,用烈字营的船运的,你爹说‘军船私用不合规矩’,却让我炖了姜枣茶配着。”
她鬓边珍珠步摇轻晃,替林沅解鹤氅时,指腹在她冻红的耳尖揉了揉。
父亲林修从书里抬头,把本蓝布封皮的书推过来:“家里私修的技术档案,你上次说想看的江南水系旧图。”
林沅挨着母亲坐下,先从碟里捏了颗松脂蜜饯,往刚进门的大哥手里塞——大哥林衡肩上还落着霜,接过糖时指尖在她手背上顿了顿,没说话,却把糖纸剥了递回来。
“二哥的兔子灯比去年的活泛。”
她咬着糖笑,指尖划过图谱上的墨痕。
暖阁里的香混着姜茶气,二哥在旁调灯芯,母亲替她理鬓发,父亲翻书的沙沙声里,偶尔夹着大哥拨弄佩刀的轻响——日子,像炭盆里的火,暖得让人想蜷起来。
指尖无意识蹭过案上的茶罐。
她想起母亲说“军船私用”。
“在想什么?”
二哥敲她的额头,“刚还说灯活泛,转眼就走神。”
林沅把茶罐往父亲那边推了推,笑着去够兔子灯:“在想这灯能不能挂在院里的梅树上——去年谢公子送的那串,风一吹就掉。”
她说着踢了踢二哥的靴尖。
忽然觉得这暖阁像个好严实的壳,能把外面的风雪都挡在门外。
只是壳里的人都知道,有些东***不住——比如茶罐底的印,比如父亲翻书时,总在“军船规制”那页停得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