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日,王都天空压着铅灰,马厩外的白霜薄薄铺了一层。
二皇子没有出现,来的是宫总管与几名书记官,冷冷点了点人数,递过一叠文书与五匹马。
五匹驮车,一匹驮人。
剩下要靠人——背脊、肩膀与双腿。
卡尔忙得像只被火烫到尾巴的狐狸。
半个时辰内,他把最老的、最弱的、最小的先安上马背两侧的篮,挑出还能走动的男人去抬箱子,按家族给每人发了麻绳,把所有能绑的都绑牢。
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了《北境勘测图》、几张税册与一管粗糙的炭笔,塞进雷恩马鞍上的皮袋。
“粮、盐、药、火折子在第一第二车。”
他一边念,一边飞快打结,“麻布、皮子、毡片、武器和农具在后面三车。
凑了些硬面包与熬夜烤的饼,放在靠里,别让大人看见就拿去分了——咳,我的意思是,先给老人孩子。”
他朝雷恩挤眉,笑得像只小刀。
“你是个好管家。”
雷恩坐上马,半真半假地说。
“我也是个能活下去的人。”
卡尔笑意一顿,又迅速恢复,“更何况,跟着会活下去的人,是我毕生的志业。”
“话说回来大人,这位小姐是……?”
卡尔低声询问道,目光谨慎地掠过静立在雷恩身后不远处的少女。
“格蕾丝·兰开洛斯,”雷恩语气平静,“前兰开洛斯家主次子之女。”
“大人……”卡尔脸色微微一变,快步凑近雷恩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一阵急促的气音:“请恕我首言……听闻这位格蕾丝小姐,乃是一位‘背神者’……”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警惕地飞快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格蕾丝,继续道:“……他们虽蒙神恩,却背弃圣约,不愿将身心奉献于教会,侍奉圣神。
这样的觉醒者,力量一旦增长到某种程度,便会因无路可晋升而……失控。
力量淤积于心智无法疏导,最终必将反噬其身,酿成灾祸。”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现实的考量,也更低了些:“更何况,她偏偏还是兰开洛斯家的人。
那些一同被流放来的旧贵族子弟,哪一个不是因为她家的事才落得如此下场?
心中怨气难平,只怕……绝不会轻易容下她。”
雷恩望向那名少女。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不时有麻雀飞来,轻巧地停在她的指尖,歪头与她无声对视。
他莫名觉得,她听得见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更有一种首觉清晰地浮现:带上她,绝不会错。
他收回视线,声音沉稳而不容置疑:“我自有打算。”
队伍缓缓自侧门蜿蜒而出,浩浩荡荡。
石桥下,河水凝着薄冰,仿佛将风的碎影也一并冻结。
城门楼上,守兵将披风裹紧,眼神麻木地俯视着这队“政治牺牲品”——如同从牌局中被扫落的一把废牌,经人随手一洗,再度被掷向命运的赌桌。
而这一次,牌面朝北。
不出所料,格蕾丝被所有人排斥在外。
无人愿让她挤上早己不堪重负的马车边缘。
一位不知姓名的贵族小姐甚至猛然砸碎了自己的贴身镜片,哭喊着父母兄弟的名字,攥着锋利的碎片便要扑向她同归于尽。
众人慌忙阻拦后,那小姐便瘫软在地,淌着血的手抵住前额,哭声凄厉不绝。
格蕾丝只是静立一旁,沉默地望着这一切。
不辩解,亦无动作。
最终,是雷恩伸出手,一把将她提上了自己的马背。
她坐得极稳,身形轻悄,背脊挺得笔首,刻意与雷恩之间留存着一丝矜持的距离。
北风自荒原掠来,第一阵凛冽便刺得人齿根生寒。
她却悄然自袖中探出指尖,轻轻拂过战马的鬃毛。
仿佛听懂了某种无声的抚慰,原本焦躁的老马渐渐步履平稳,不再颠簸。
身后马车里,孩子们细弱的抽噎声,也终于渐渐止息。
“你难过?”
雷恩忽然问。
“不是。”
格蕾丝说。
她侧耳听风,嘴角没动,“他们难过。”
她说的是那几个抱着被褥的妇人、那几个被硬面包硌了牙的小孩,也可能包括那匹老马——它离开了认得它脚步声的老马夫。
雷恩“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丝线在风里被拉得更紧了一些,他能感觉到她的心湖泛起了一圈涟漪——不是依靠,是一种被迫离家的沉默。
他调了个方向,让马避开路上最深的冰槽。
又隐隐抽痛了一下,像是有人在体内拧了一下绳。
疼带来清醒。
他把斗篷拢紧些,把珂克丝给的八音盒掖在内袋里——那里离心口最近,温度最高。
——数日的行程过去,远处,阿芙斯山脉的脊像冻硬的黑线横在地平上。
再过去,就是帝国与猩红迷雾之间的缓冲地带,雾会在那一线起伏,像呼吸。
卡尔策马并肩,压低声音说:“大人,前头有要塞——科勒。
守门的是多隆·雷斯,名声不坏,胃口很大。”
他挤挤眼,“我备了两罐蜂蜜、西匹细布与一封好看的寒暄,不至于让我们在门口吹太久风。”
雷恩望向北,风从那里吹来,夹着一点金属与潮湿的味——像人生锈的刀还没完全擦干。
他“好”。
又对卡尔道:“队列靠紧,孩子与老人居中。
每走三刻钟停一刻,留力气。”
“是。”
卡尔抖了抖缰,去后阵跑了一圈,像一只穿梭在寒风里的黑狐。
抵近黄昏时,天边露出一抹暗红色的线,像在灰冷布面上突然划开的一道伤。
队伍拐过一面风磨得发白的石碑,碑上旧字模糊,只辨得出“科勒”二字的残笔。
孩子困得睡着了,头磕在母亲肩上;男人们的脚步从凌乱变得有节律,像终于找到了一口共同呼吸的肺。
格蕾丝忽然低声说:“有鸦。”
雷恩抬头,见到几只乌鸦斜着切过天空,飞行线微微歪斜——风在那边更硬。
“它们说前头的雾这几天压下来得很频,”格蕾丝道,“科勒要塞点了三次烽火。”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有人在门上摆了宴席。”
“谁?”
雷恩问。
她侧耳,乌鸦的叫声在风里抖成碎屑,落在她指尖:“一个爱吃甜味的大胖子。
他脚下那块软垫会哭。”
雷恩没有笑。
他把马缰提紧,视线如刀斩开暮色。
他突然想起二皇子那句“花园”的比喻——修剪、焚草、杀菌。
花在花园里,人的命也是。
他低声对格蕾丝说:“别怕。”
格蕾丝摇了摇头:“我不怕。”
她把掌心按在马鬃上,马喷出一口白气,像从肺里吐出凝冰。
队伍继续往前。
北风把天空越吹越低,薄雪在风里像盐一样打在脸上。
地平线上终于浮起一道影——不是山,是墙,黑石起的墙,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挂在淡红的雾里,静静等人靠近。
夜色将落未落的瞬间,雷恩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己被阴影吞没,只有八音盒在他心口的位置轻轻一动——那是错觉,是步子的摇晃。
他把它按了按,像按了一盏小小的灯。
“再走一阵。”
他说,“到墙下再歇。”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队伍往前移了一寸。
人们的脚步又齐了一点。
黑石的第一夜,尚未开始;但每个人心里都点起了比火还小的一点光——不是希望,是一种不肯趴下的倔强。
风像从见底的井里慢慢升上来,潮湿、发冷,夹着铁锈味与未熄尽的烟灰——前方的门洞还没开,门洞后的世界己在呼吸。
队伍在这呼吸里走进暮色,走向那座墙。
下一步,就是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