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暖玉,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却驱不散苏晚晴心底泛起的寒意。
那枚被她按在天元之位的白子,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阖上眼,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嘈杂的风雪声在耳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时光里,温暖而清晰的落子声。
那年她才六岁,坐在父亲宽大的膝头,小小的手被父亲温暖的大手包裹着,一同执起一枚黑子。
书房里没有点灯,只凭窗外穿过芭蕉叶的细碎天光,照明棋盘。
“晴儿,看这里。”
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常年发号施令者特有的威严,“此为‘金角银边草肚皮’,初学者当知。
但为父今日教你的,是为何要争角,为何要占边。”
他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划过,那动作不像是在下棋,倒像是在指点江山。
“这棋盘,便是一方天下。
这角,是天险雄关,易守难攻,得一角可安身立命。
这百十个子,便是你麾下的兵马、臣属、子民。
你要懂得惜子,更要懂得弃子。
有时候,舍弃一条无用的大龙,是为了盘活全局的生机。”
他的声音顿了顿,将另一枚棋子,落在了一个看似无用的位置。
“为父希望你懂的,是‘势’。
是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决定棋局走向的宏大之力。
成大事者,不拘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不计较一兵一卒之伤亡。
你要看的,是全局,是未来。”
那时的苏晚晴似懂非懂,只觉得父亲怀里很暖,檀香的气息很好闻。
“老爷,又在给咱们晴儿灌输这些东西。”
母亲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来,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
她不像父亲那般高大,身形纤柔,眉眼间总是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水汽。
她将苏晚晴抱进自己怀里,用小小的银匙舀起一勺晶莹的莲子,吹了吹,送到女儿嘴边。
“晴儿,别总听你父亲的。
棋盘上的道理,出了这书房,就不一定管用了。”
母亲柔声说着,纤细的手指拂过棋盘冰冷的边缘,“棋盘上,输了可以重来。
可人生,走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拿起一枚白子,没有落在棋盘内,而是放在了棋盘之外的桌面上。
“你父亲教你取‘势’,母亲只教你一个字——‘活’。
要像这枚棋子一样,有时候,跳出棋盘外,才能看到生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记住,无论何时,你自己的性命,才是这世上最珍贵、最不能舍弃的棋子。”
父亲闻言,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并未反驳。
那时的她,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意包裹着,不懂其中的深意。
她只知道,父亲的棋,大气磅礴,让她心生向往;而母亲的棋,让她感到心安。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将苏晚晴从回忆中拽回。
她蜷缩在软榻上,胸口传来刀割般的痛楚,寒气仿佛要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暖阁里的炭火不知何时弱了下去,窗外风雪更急,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
那声音,像极了记忆深处,另一个雪夜里,无数支箭矢破空的声音。
“快!
带小姐走!
从密道走!
快!”
那是吴伯惊惶到变调的嘶吼。
“……杀!
一个不留!”
那是陌生而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命令。
火光,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整个夜空,也将庭院里的积雪映成一片刺目的血色。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焦糊味,平日里熟悉的亭台楼阁,在烈焰中扭曲、坍塌。
哭喊声,兵刃相接声,血肉被撕裂的声音,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她被母亲死死地护在怀里,那总是温暖芬芳的怀抱,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
她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黏稠的液体,正从母亲的背上渗出,浸湿了她的衣裳。
父亲那常年挺拔如山的身躯,此刻却拄着一柄断剑,半跪在她们身前,堵住了密道的入口。
他的胸口插着一截断箭,鲜血汩汩而出。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蕴含着星辰大海般智慧的眼眸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了无尽的悔恨与不甘。
“晴儿……听着……”他的声音破碎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为父错了……为父一生都在算计天下……却唯独……算漏了人心……”他看向她身后的母亲,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与愧疚。
“……听你母亲的……活下去……不要报仇……不要回头……就当……就当一个……普通的……凡人……”话音未落,数柄长刀,便从他身后,穿胸而过。
“不——!”
母亲发出一声杜鹃泣血般的悲鸣。
她死死捂住苏晚晴的眼睛,不让她看那惨烈的一幕。
她将一个冰冷的东西塞进苏晚晴的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她耳边留下了最后的话语。
“晴儿……记住……爹娘不求你光耀门楣……不求你报仇雪恨……只求你……好好地……活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风雪里。
抱着她的手臂,也随之垂落。
吴伯在身后,将呆滞的她强行拖进了黑暗的密道。
身后,密道的石门缓缓关闭,隔绝了火光,隔绝了声音,也隔绝了她整个曾经拥有过的世界。
……苏晚晴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她的背脊。
窗外,风雪依旧。
庭院中的一切都洁白而安宁,仿佛方才那场血火滔天的回忆只是一场噩梦。
可她怀中,那个被体温焐热的冰冷之物,却在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实。
那是母亲最后塞给她的东西——一枚普通的、未经雕琢的黑玉棋子。
她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自己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指,将那枚黑玉棋子,与父亲教她下棋时、她自己留下的那枚白玉棋子,并排放在了棋盘上。
一黑,一白。
一个教她取势争先,一个教她退路求活。
一个让她看见了棋盘的广阔,一个让她明白了棋盘的残酷。
“活下去……”苏晚晴低声呢喃着,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比寒冬更沉寂的冷。
父亲说,他算错了人心。
母亲说,要跳出棋盘外,才能活。
那么,如果我能算尽人心呢?
如果我能将这整个天地,都变成我的棋盘呢?
爹,娘,你们错了。
仅仅“活下去”,是不够的。
像蝼蚁一样苟延残喘,任由那只无形的大手肆意摆布,那不是“活”,那只是没有死去而己。
我要的,是堂堂正正地、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活。
我要让所有视我等为棋子的人,都变成我的棋子。
我要让那个高高在上的棋手,亲口承认,他输了。
这,才是女儿为您们选择的,唯一的“活路”。
她抬起头,看向一首守在旁边的吴伯,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吴伯。
备车,去城南的黑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