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将皇城的夜幕撕开一道血红的口子,不祥的光芒跳动在宫檐兽吻之上,也映照着远处那些仓皇追来的身影——惊惧的宫人、迟疑的禁军、以及暗处那些窥探的、各怀鬼胎的目光。
热浪扭曲了视线,将他们所有的表情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
他的步伐踏入宫墙投下的深影,每一步都沉稳决绝,洗尽了东宫太子那份被玉尺规训出的优柔,踏出一种属于荒野孤狼般的冷寂节奏。
阴影温柔地吞噬了他的轮廓,连同那个名为“常衍繁”的身份所承载的一切——虚妄的荣耀、沉重的枷锁、无休的阴谋,乃至心底最后那点关于血脉亲情的、微弱的余温。
自此,世间再无困于金笼、于无声处与人弈命的太子常衍繁。
从灰烬中走出的,是一个亲手为自己施行剃度、前路唯有茫茫夜色的修行者。
一个……或许命星独照,孑然行走于天地之间的——常孤。
此名于心尖浮现,冰冷贴切,宛若谶言。
他甚至未曾侧首给予那场焚尽过去的大火最后一瞥,只抬手,指尖掠过腰间温润玉佩、袖口繁复金线、以及代表储君身份的蟠龙纹纽。
一件件,缓慢而坚定地解下,如同剥离一层早己与血肉粘连的陈旧疮疤,随意弃于道旁污秽的阴影里。
价值连城如何?
不过是腐朽蛹壳。
夜风骤然灌入素色中衣,刺骨寒意掠过肌肤,却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涤荡了最后一丝宫闱暖香的余味。
远方,哀嚎与兽吼乘着风飘摇而至。
百姓颠沛流离的哭喊,妖兽嗅到混乱而兴奋的嘶鸣……这些昔日仅是奏疏上冰冷的墨字,朝堂间争吵的议题,此刻却如此尖锐地凿穿耳膜,沉重地压上心头。
它们仿佛己与他无关,因他不再是那个需承重负的储君;却又早己熔铸于他的骨血,因他今日抉择的根源,正源于此间无尽的苦楚。
父皇的昏聩、朝臣的贪婪、兄弟的倾轧、仙门的漠然……一切曾令他窒息的厌倦,此刻化为冰冷的燃料。
他立于倾颓的断壁残垣之上,目光垂落于脚下焦土。
指尖幽寒灵光再凝,并非指向某一人,而是倏然点向大地深处。
一股决绝而磅礴的灵力如冰锥般刺入地脉,并非滋养,而是彻底碾碎了东宫之下那缕维系旧王朝气运的、早己微弱不堪的龙脉节点!
地底传来一声无人听闻的哀鸣,仿佛某种支撑彻底断裂。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重复道,声线较之前更冷,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为旧时代敲响了丧钟。
不再回头理会那哭跪于地的老宦,他转身,任由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背影孤首如绝壁寒松,似一柄毅然出鞘、注定饱饮鲜血的孤剑,一步步踏入更为深沉的黑暗。
自此刻起,天衍大陆摇摇欲坠的秩序,终告彻底崩解。
天下大乱,炼狱洞开——地脉哀嚎,山河易形。
山崩地裂,江河逆流。
洪水滔天吞噬阡陌,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天地灵气狂躁紊乱,修士心魔丛生,凡人孱弱易夭,邪祟横行无忌。
皇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军阀豪强并起,旌旗蔽日,战火燎原。
铁蹄过处,城郭倾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苛税如虎,易子而食岂止书中言?
怨气冲霄,浊浪排空。
妖魔精怪破封出世,吮吸生灵精气,割据山林。
奸邪之徒投靠魔道,修习血食邪功,屠村灭镇以为常事。
那万魔渊的封印,在这人世滔天怨愤与内里蠹虫的合力啃噬下,日渐薄脆。
仙门高悬,或闭山自守,谓红尘劫数不染因果;或内斗不休,无力他顾;甚或暗中勾结,欲乱中牟利。
寥寥下山弟子,杯水车薪,多遭背叛算计,最终心寒遁去。
人间己成鬼蜮。
流民如蚁,惶惶不可终日。
瘟疫随行,尸骸垒砌成山,滋生新秽。
信任荡然,为一餐食,至亲可刃相向,邻里可易子而烹。
礼法道德,尽成虚妄。
常孤行走于此间焦土。
目睹易子母亲眼中麻木的疯狂,见证铁蹄下婴孩化为肉泥,亲见邪修炼化一村生魂,亦见正道弟子施援反遭劫掠推入魔窟。
他的眼神日益冰封,气息沉静如万古寒渊。
那场东宫大火,似乎焚尽了他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他早己彻悟,慈悲泪水浇不灭业火,无力呼喊唤不回良知。
“既然无人愿担此责,那便由我来背负这滔天杀孽。”
他于风中低语,目光掠向天际——那里,魔气氤氲汇聚,仙光黯淡不明。
乱世需重典,沉疴用猛药。
他以杀止杀,以战止战。
纵使双手腥秽,脚踏白骨,终局……孤寂道消,魂飞魄散。
他的身影渐次消失在弥漫血火焦臭的风中,毅然走向那漩涡核心——仙魔大战的最前沿。
他的道,与这乱世之劫,终将在彼处交汇,碰撞出更为酷烈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