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长安,柳絮纷飞,如同漫天柔软的雪,沾衣不湿,拂面还休。
十西岁的赵絮萦端坐在自家小院的花架下,指尖捻着绣花针,正小心翼翼地绷紧一幅即将完工的蝶恋花绢帕。
阳光透过繁密的紫藤花叶,在她浅碧色的裙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小姐,小姐!”
贴身丫鬟云儿脚步轻快地跑来,声音里带着雀跃,“老爷夫人让您去前厅呢,说是家里来客了!”
赵絮萦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却仍带稚气的脸庞,眉眼温和,像极了院中那株初绽的白玉兰。
她微微蹙眉:“客?
哪位客人劳动父亲母亲一同唤我?”
云儿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听门房说,是从南方来的,姓陆,好似是位茶商老爷,还带着家眷。
夫人特意嘱咐您换身见客的衣裳。”
茶商?
赵絮萦心下微异。
父亲赵文瑾虽只是国子监一名从六品的博士,清贵文官,平日里往来多是文人同僚或旧识,与商贾之流并无深交。
她放下绣绷,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心下虽有疑惑,还是顺从地起身,随云儿回房更衣。
前往前厅的路上,母亲身边的张嬷嬷恰巧路过,低声提点了一句:“小姐,待会见了客人,谨守礼节便可。
那陆家……与你父亲虽是旧识,但终究是商贾门户,莫要过于亲近,失了身份。”
语气间带着士族对商贾天然的疏离与矜持。
赵絮萦乖巧应下,心中那点疑惑又深了几分。
前厅里,父亲赵文瑾和母亲王氏己端坐主位。
下首客位上,坐着一位约莫西十岁上下的男子,身着簇新的宝蓝色团花绸缎圆领袍,面容精瘦,眼神活络,未语先带三分笑,正是茶商陆致远。
他身旁坐着一位妇人,应是陆夫人,衣着华丽,举止间却有些拘谨。
而最引赵絮萦注目的,是站在陆夫人身旁的那个女孩。
女孩看着与她年岁相仿,穿着一身水粉色的襦裙,料子是上好的苏缎,却并不过分扎眼。
眉眼弯弯,唇色嫣红,肌肤***得像是刚剥壳的鸡蛋,一眼望去,竟比那纷飞的柳絮还要柔软几分。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目光低垂,显得极为乖巧温顺。
“絮萦来了,快见过你陆世伯、陆伯母。”
赵文瑾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
赵絮萦依上前几步,依言敛衽行礼,声音轻柔:“絮萦见过陆世伯,陆伯母。”
“哎呀,这就是絮萦侄女吧?
真是好模样,好气度!”
陆致远笑声爽朗,连连称赞,“赵兄好福气啊!”
陆夫人也笑着附和,目光慈爱。
赵文瑾捋须微笑,虽对商贾身份有所保留,但旧相识见面,场面总是要维持的。
他转向那粉衣女孩:“这位便是照霜侄女了吧?”
女孩闻声,上前一步,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屈膝行礼的姿态比赵絮萦这个官家小姐还要标准几分,声音清脆甜美,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照霜见过赵世伯,赵伯母。
世伯伯母安好。”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笑容真诚,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好,好孩子。”
王氏笑着点头,语气温和。
陆致远叹口气,语气染上几分感慨:“赵兄,不瞒你说,小弟此次举家迁来长安,一是想将这茶叶生意再做大了些,二来,也是为这丫头。
她自小身子弱,南边潮湿,不利于将养。
长安帝都,人杰地灵,也想让她沾沾文气,将来……唉,我们这般人家,也不敢奢望什么,只盼她能多读些书,明些事理,将来许个稳妥人家,我便心满意足了。”
话语间,将一个为女筹谋的慈父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文瑾闻言,神色缓和许多:“长安确是好所在。
照霜侄女瞧着便是个聪慧的,将来必有福气。”
陆致远顺势道:“正是如此!
小弟听闻帝都女子亦可入书塾读书,心中向往。
不知赵兄可知有哪些好的书塾?
可否代为引荐?
让照霜也能沾沾赵家侄女的光,一同进学才好。”
赵文瑾沉吟片刻,道:“絮萦正在城南的‘兰蕙书院’就读,主持书院的苏大家原是宫中女官,学问极好,规矩也严。
若陆贤弟不弃,我可代为说项。”
陆致远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如此便多谢赵兄了!
大恩不言谢!”
大人们在前厅寒暄,赵絮萦便依着母亲的示意,引着陆照霜到偏厅用些茶点。
偏厅里安静许多,只剩下她们二人和侍立的丫鬟。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红木小几上,映得那套青瓷茶具温润生光。
赵絮萦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她性子本就文静,面对生人更显腼腆。
倒是陆照霜落落大方,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柔柔的:“絮萦姐姐,这长安城可真大,真热闹,我刚来几天,看得眼睛都花了。”
她说着,微微蹙了下鼻子,模样娇俏又可爱。
赵絮萦忍不住笑了,紧张感消褪不少:“久了便习惯了。
南方……是怎样的?”
“南方啊,多是山,多是水,到处都是茶园,绿油油的,这个时节,茶山上应该都是采茶的人了。”
陆照霜眼神微亮,描述得生动,“空气里总是带着茶香和湿气,不像长安,有些干,风一起,还有尘土味。”
两人聊了几句风土,气氛渐渐融洽。
陆照霜似乎对什么都好奇,问及书塾的功课、女先生严不严、同窗们好不好相处,赵絮萦一一答了。
丫鬟奉上刚煎好的茶汤。
陆照霜端起茶盏,指尖纤白,姿态优雅地撇了撇浮沫,动作娴熟自然,一看便知是浸淫此道己久。
她轻嗅茶香,而后微呷一口,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得让赵絮萦以为是错觉,随即她便柔声道:“是顾渚紫笋呢,煎得火候正好,世伯家中的煎茶师傅手艺真好。”
赵絮萦对茶道只知皮毛,家中日常饮用也不过是普通茶饼,闻言讶然:“你一口便尝出来了?”
父亲好茶,这确实是好友特意赠的少许顾渚紫笋,寻常难得。
陆照霜掩口轻笑,眉眼弯弯:“姐姐莫笑我,我家里是做这个的,自小闻着茶香长大,舌头便刁了些。”
她放下茶盏,从随身的小绣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里面装着些许暗红色的干花片,“初次见面,没什么好送给姐姐的。
这是我家茶园旁自生的野荔枝烘干制成的花片,煎茶时放入一两片,能添些独特的果香,最是温润滋养,姐姐不妨试试?”
她的态度真诚又亲切,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让人难以拒绝。
赵絮萦推辞不过,只得谢着收下,心中对这位新认识的“妹妹”好感又增了几分。
只觉得她虽出身商贾,却举止得体,谈吐有趣,又这般善解人意。
然而,当陆照霜转身去欣赏壁上挂着的一幅水墨兰草图时,赵絮萦无意间瞥见她垂下的眼睫,那瞬间,她脸上那种恰到好处的、甜美的笑容似乎淡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娇俏活泼的女孩只是披在身上的一件外衣。
赵絮萦微微一怔,以为自己眼花了。
恰在此时,前厅传来父亲唤她的声音。
她忙收敛心神,应了一声。
陆照霜也转过身来,脸上己重新漾起那柔软无害的笑容,极其自然地伸手,轻轻替赵絮萦拂去沾在袖口的一片柳絮,动作亲昵:“姐姐,柳絮沾衣呢。”
她的指尖微凉,触到赵絮萦的手腕。
赵絮萦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眸,方才那一点怪异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
定是自己看错了。
她想。
这分明是个温柔似水、惹人怜爱的姑娘。
窗外,柳絮依旧无声地飞着,落满庭阶。
(第一章 完)